阿喵像是突然感到了一冷一样，她颤抖着抱紧了手臂，牙齿都打起了战来，“磕磕”地响了起来。向主任感到好生奇怪，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这一下子，怎么就那么地害怕？她也坐到了床上，爱怜地把阿喵抱在怀里，说道：“阿喵，不怕，有老师哩，啊？”

阿喵温顺地倚在向主任的怀抱里，仿佛，就和依偎在娘的怀抱里一样。

她的目光在煤油灯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

5

爹爹是个傻子，寨子里的人都叫他傻子。

其实，阿喵是不同意人们这么叫她爹的，并不是因为他是她的爹，她就不同意别人那么叫，而是因为，她的爹根本就不傻。爹会用芭茅草折出好多好看的玩意，牛啊，羊啊，还有吊脚楼和风雨桥，做得跟真的一样，不，比真的还好看。爹还会用木叶吹出好多好听的调子，像《七姐玩山》啊，《傩公傩婆》啊，还有《天打雷，地打雷》啊，他吹起曲子来，坡上的鸟儿都会歇下翅膀，听呆了哩。

寨子头的人就是看不到这一点，只看到爹在娘面前象个木偶，娘喊他向左他从来不向右，喊他上山砍柴绝对不会下山摸鱼，怎么看不到爹在阿喵面前那灵活灵巧的样子呢？

有一次，阿喵跟人打架，哭哭啼啼地回来了。鼻子肿得像一个爆炒的青辣子，牙齿也落了两颗。

玉娘一看，又是心痛，又是气愤，到院子边扯了两把“打不死”，放到嘴里嚼烂了，糊到阿喵的脸上鼻子上，边糊边骂：“你当真是个野马婆哩，老是喜欢和那些野小子打打闹闹的，这下子吃亏了没是？”

阿喵虽说被打得鼻青脸肿牙齿落，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咧开缺了一颗当门牙的嘴巴，“咝咝”地笑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羊（娘），恶（我）替你吹（出）了一口气。”

哪晓得娘不买帐，劈头盖脸地骂：“你看你那个样子，我跟你讲过好多次，你是个妹崽家，妹崽家就要有妹崽家的样子，莫和他们伢崽家闹。你硬是不听，还替我出气，我有甚么气？嗯？我就是有气，还用得着你来替我出？”

阿喵不满地说：“娘，你听我讲完起好没？”

玉娘说：“讲，讲，看看你的嘴巴里会吐出甚么象牙齿来。”

阿喵忍不住，故意啮出少了一颗当门牙的嘴巴，笑了：“还象牙哩，我都无‘齿’了。”

玉娘轻轻地捶了阿喵一下，说：“没大没小的。”

阿喵跑到门边，往里屋看了一下，来到玉娘的身边，说：“娘，我真的是为你出气。”

玉娘看她那个神秘劲儿，问：“噫，你们伢崽家还晓得替大人出气？讲啊，替我出甚么气了？神神道道的做哪样？”

阿喵放低了声音：“还不是他们骂你，讲你那么聪明……”

玉娘故意打断她：“这是骂我？这是夸你娘哪……”

阿喵急了：“莫打岔。”

玉娘说：“好好好，你讲，讲。”

阿喵继续说：“他们讲我娘那么聪明，我也那么聪明……”

玉娘忘记了阿喵是刚刚被打的人，又笑了：“不还是夸吗？”

阿喵呼地站了起来：“你再打断我的话，我就不跟你讲了。”

玉娘故意孩子气地用手捂住嘴巴：“我把嘴巴缝起了。”

阿喵说：“他们讲，阿喵和她娘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可是她们家当家的怎么是天底下最呆最笨的大傻瓜？”

玉娘叹了口气：“嘴巴长在人家的脸上，舌头长在人家的嘴里，人家怎么讲由人家去。”

阿喵好象这时才记起她的痛，眼泪流了出来：“他们讲，讲……”

玉娘爱怜地说：“人家爱怎么讲就怎么讲，莫理他。”

阿喵哭着说：“他们讲我是……我不是爹的妹崽。”

玉娘的脸上勃然变色。

6

一缕晨曦从窗户射了进来，阿喵赶忙下了床，对向主任说：“向老师，天亮了，我要回家了。”

向主任见她要走，就说道：“你不是说你的爹爹的去世有什么玄机吗？怎么不讲给老师听听？”

阿喵摇了摇头，边往外走，边说：“我都讲了嘛，是玄机啊，玄机可不能乱讲的哦。”

向主任见她这么说，知道是不肯告诉她了的了，就只好说：“阿喵讲的是，你现在回家，走得吗？”

阿喵说道：“没事的啊，谢谢向老师救了我，不过，我不会欠你的。”

向主任一愣，问道：“阿喵，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喵已经打开大门了，她回身说道：“什么意思，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现在嘛，天机不可泄露。”

向主任见她小小年纪都搞得那么神神道道的，想笑，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说道：“你啊……”

天刚刚亮，走出学校的大门，路上，只见几个起得早的农人，赶着牛，慢慢地往山上走去。

阿喵回头看了一眼向老师的家，门早就已经关得严丝合缝了。阿喵偷偷地一乐，心想，我怎么会把我爹爹死去的玄机告诉你呢？那可是我们放蛊人家的秘密，打死我都不说。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阿喵突然听到楼下爹娘的房间里“砰砰碰碰”地响，还伴随着低沉的哀嚎。她以为爹和娘打架了，可一想不对，爹和娘平时很恩爱，莫讲打架，脸都没红过。那会有甚么事呢？她撂开被子就翻身下床，来到爹娘的房间。门是关着的，她拍打着房门，一边拍打，一边叫：“爹，娘，你们怎么了，开门！”

屋里倏地静了下来。可才一会，又传来了“砰砰碰碰”的响声，还有娘的哭泣和哀叫。阿喵不晓得是害怕还是惊慌，只感觉心子在咚咚咚地乱跳。情急之中，她跑到灶屋，拿来劈柴的斧子。以她的力气，门是劈不开的，只好对着旁边的木窗，一通乱劈。好不容易把窗子劈开一个口子，她翻身而上，迫不及待地钻进去。

屋里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

娘象一个泼妇，坐在地上，不声不响，满头的乱发像被狂风吹打着的茅草，四散着飞舞。而爹，象被谁施了魔法，跪在床上，头缩着，嘴里一个劲地求饶：“莫害我莫害我……”吓得瑟瑟发抖。

阿喵呆住了，不晓得先帮哪一个。正犹豫时，看到娘拿头去撞床坊，不要命地撞。阿喵尖叫一声“娘”，冲上去，抱住娘。虽然阿喵的力气欠缺了点，但娘坚持了几次，始终不能撞到要害。等娘静下来时，阿喵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母女俩瘫坐在地上。娘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阿喵心里稍稍地放了心。她晓得娘要死要活的，是蛊灵又发作了，而爹是跟着娘一起受害。再看爹，果然爹没事，只是怕冷一样，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阿喵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娘，确信她娘不会再做蠢事了。这才走到床边，从凌乱的床上找到娘的衣服，回到娘的身边。给呆呆地坐在楼板上的娘穿上。

阿喵没有发现，娘僵硬的右手突然自己跳动了一下。娘把小指和拇指掐在一起，长长的指甲轻轻地发出“哔”的一声。她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只见嘴角下扯，眼睛歪斜到一边，眼睛里，一条血线，像蚯蚓一样，慢慢地爬出来，沿着脸颊往下流，直流到她咧开了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