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脑壳:“是的,就是啸天洞。怎么没听清楚?莫讲十多年前,就是现在,我的耳朵都还比你尖。”
看天色不早,玉娘站起来,对他们说道:“耽搁你们那么久了,哪天请大伯们到我家去喝茶。”
老人们摆摆手,算是谢了她的客气:“大妹子莫要这么爱好,我们也不是没有甚么事没是?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做哪样,摆摆古么。”
走出挑水院子,那个瘦老头撵了出来,说是撵,不如说是跟,有些急急地跟。因为跟不上,就在身后叫起来:“大妹子,等一下。”
玉娘站住,回过身,问:“老人家,您还有事没是?”
瘦老头看看他的后面,那些老人们并没有和他一起出来,这才对玉娘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猜你不是来找巧媳妇打钏子的吧?”
玉娘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讲讲看,我找巧媳妇是做哪样子的呢?”
瘦老头又挠了一下他的光脑壳,说:“我没晓得,反正,就是不像打钏子。”
玉娘笑了一下,也不多说,直管走自己的。才走了两步,瘦老头又叫道:“哎,哎……”
玉娘只好再次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瘦老头好像下了蛮大的决心,说道:“我就感觉你不是来打钏子的,我估摸着,和那个后生家有关。”
玉娘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哪个后生?”
瘦老头说道:“那个来找巧媳妇的后生啊。”
玉娘的心里豁地亮堂了起来,暗叫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巧媳妇突然离开,不就是和那个后生有关吗?她的脸上开始变得有些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颤了声,赶忙问道:“那个后生,你认得没?”
瘦老头想了好半天,还是摇头道:“我只看到他的背影,没看到他的脸,不过,很眼熟,反正,是我们镇上的人。”
玉娘的脚不知怎么没了力气,像踩在棉花垛上,虚虚的,软软的,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脑壳顶上的日头,一点阳气都没得,显得灰暗而了无生气。
3
玉娘没有耽搁,往啸天洞而去。去啸天洞的路,全是上坡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荒凉。她以为啸天洞是一个洞子,巧媳妇带着他的崽躲洞里去了。可路人指点她,啸天洞是个寨子。等她到了没有路可走的山上,哪里有寨子的影子?只看到对面山腰的丛林里孤零零地藏着一栋吊脚楼,楼下三间,楼上三间。吊脚楼地势较高,窄窄的院坝怕还没两米宽,下面就是几丈深的百年生的灌木荆棘,密不透风,人是根本不可能自由出入的,只有一旁的丛林里有条道可通上去。
绕了好半天,天都快黑了,玉娘才下到半山腰,来到那吊脚楼前。门是关着的。玉娘不敢断定屋里是不是有人,张了嘴——不晓得要不要喊,正在迟疑,一股风把门吹开了,就伸出手,把门挡着,不让它关上,这才对着屋里叫道:“喂,讨个信,屋里有人没?”
冷不丁地,屋子里传出一个老妇人一连串尖利的笑声:“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玉娘嗖地退后两步,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下意识地掐在一起,压邪。用平稳的声调问:“老人家,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不晓得你老人家认不认得到?”
老妇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哦?哪个人?”
玉娘说:“我想问一下,银匠师傅巧媳妇住在哪个地方?”
这回屋子里没有声音了。等了好一会,玉娘感到奇怪,又问:“老人家晓得不?”
老妇人这才又说话。不过,不是对玉娘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人的。
老妇人说:“死老头子,有个女人找你哩,哼。”
老妇人的眼睛对着她,但那双眼睛又好像并不看着她,而是看着她的背后,好像不是她一个人来到这里,而是还有人跟着她来一样。玉娘下意识地回过头,往自己的背后看了一眼,在暮色的天光下,只有呼呼的风声中摇曳着屋前的竹子。
老妇人的脸上,皱纹交错,仿如破网。她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巧媳妇跟我讲,‘你来晚了’。”
玉娘听清楚了,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听岔,心下惊骇起来,愈发感到,那个叫作巧媳妇的银匠不是一般的人物。她问:“巧媳妇,他现在在哪里?”
老妇人也不看神龛,用手指虚虚地往神龛那方向指了一指,说:“死了。”
玉娘真想敲自己的脑袋一下。先前不正是看到那神龛,才念叨着来晚了吗?怎么这一下,又糊涂起来了?
玉娘疑惑不已,巧媳妇怎么就晓得我要来找他?我是直接从挑水院子赶来的,应该不会是挑水院子里的哪个人给他通风报信吧?况且,就是有,她也应该发现的,因为,从镇上到啸天洞,只有这一条路啊。看来,巧媳妇果然不是凡人。她有些黯然地问:“巧媳妇他,是甚么时候去的?”
老妇人缓缓地说:“算起来,有十三年了。”
玉娘的嘴巴张大了,失声叫道:“十三年了?那,那他他,他那个时候怎么就会晓得我要来找他?不,不可能……”
老妇人漠然地说:“我不晓得他怎么会晓得,他死前,就只交代我一句话,若有人来找我,你就告诉他们,‘你来晚了’。”
玉娘问:“他老人家,好好地,怎么就……”
老妇人好象知道她会这么问,爽快地指了指门:“你进厢房去看就晓得了。”
玉娘有些疑惑,迟疑着,推开隔壁的房间。木门“吱——”地叫着,打开了。一股霉味呼地往她的鼻孔里钻。
厢房很小,只有一铺床,再没有其他东西。
她感到有些讶异,这间厢房并没有甚么让人奇怪的地方啊。
老妇人好像知道她的想法一样,说:“看床。”
玉娘走到床前,依言往床上看去。屋子里很黑,床上没有既没有被子,也没有垫单,更没有枕头,这样,就不像床了。
老妇人在堂屋里又说:“开窗。”
玉娘就打开了窗子。
就着暗淡的天光,她看到,床上插着五根银针。其实,与其说是银针,不如说是银钉。粗约小指,长约尺许。那银钉也不是插着的,而是从床板的下面往上钉。她细细地打量那五根银钉,银钉一共三排,靠床的上方,单独地有一根,第二排,左右各有一根,最后一排,也是两根。
玉娘猛然醒悟:五毒银针刑!
4
“看到了?”
堂屋里,传来了那个老妇人的声音。
“看到了就出来吧。”
玉娘听了她的话,退了出来。
玉娘问:“巧媳妇一定是得罪甚么人了,不然,他不可能受五毒银针刑的。你晓得他是得罪了哪些人不?”
老妇人冷漠地说:“我哪里晓得。”
玉娘说:“他‘上床’时,没有和你讲点甚么?”
老妇人想了一下,说:“讲了。”
玉娘赶忙问:“他讲甚么了?”
老妇人说:“我不是跟你讲了?他讲‘你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