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喵见娘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床上，被血染红的被单也取了下来，可能连衣服，一起丢到了床脚去了吧。难怪现在走进来，娘并没有大惊小怪地阻止她。

阿喵叫了一声娘。

听到阿喵叫，玉娘这才转过身，脸上一片惨白。她看着阿喵进屋，似乎一下子，没有认出来，这就是她的宝贝妹崽。仿佛，有什么心事在她的脑海里，还在重重叠叠地盘桓着。

阿喵突然问：“娘，你认得她！”

玉娘的眼睛闪了一下，立即恢复平常的表情，说：“我们来龙溪镇好几天了，当然认得她啊。她是‘安济堂’的掌柜，叫刘枝叶。”

阿喵摇头道：“娘你莫打马虎眼了。你们早就认得了。”

玉娘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撑住桌沿，半天，才稳住心神，说：“你怎么那么疑神疑鬼的？”

阿喵伸出手，在玉娘的眼前晃了晃，说：“娘，你没事了的，是不是啊？”

玉娘像喝醉了酒，虚弱地把阿喵的手挡开了，说：“事？没有。”

阿喵这才放下心来，嘘了一口气说：“你先前真是把我吓死了。”

酒浪现在才像回过阳来，轻松地说：“傻妹崽，你忘记你娘是做哪样的了，这也叫事？”

阿喵还想说什么，没等她开口，玉娘就对她说：“现在真的没事了，你回屋睡吧。”

阿喵拉着玉娘的手，摇了摇，说：“我不回去，我要和娘一起睡。”

说着，她就把玉娘往床上拉去。

玉娘急忙把阿喵拉得离床远一点，说：“娘还有事，回你屋里睡去。”

玉娘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包被单包着的血衣，说：“这是刚才娘弄脏的衣服，我到山后去丢了。”

阿喵问：“怎么要到山后去丢？”

玉娘说：“山后的崖坎下。那里没人，不会打脏别个。”

阿喵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丢到河边，河水一冲，不就没事了？”

玉娘说：“你个妹崽家，晓得甚么。”

阿喵伸出双手，说：“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晓得，我不晓得就不晓得去，你病得这个样子，让我去帮你丢了起吧。”

玉娘蓦地退后，尖叫着：“你莫动！”

阿喵很固执地问：“娘，到底怎么了？”

玉娘想了想，下决心地说：“好，娘告诉你吧。”

玉娘的脸上一下子，就现出了凝重的神色。看到娘那个样子，阿喵小小的脸蛋儿不由得也凝重起来。她想，这里，一定有着什么重大的秘密。要不然，娘也不会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一想到有什么秘密，她就没来由地感到很兴奋。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过什么秘密。秘密，怎么总是只有大人们才有呢？阿喵想，她应该做点儿什么，也弄一个自己的秘密来。而自己的秘密还一点儿谱谱都没有，现在，娘就要把她的秘密告诉自己了。娘想告诉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呢？阿喵的脑袋里灵光一闪，我们娘俩变卖家产，来到龙溪镇，娘不是说了嘛，是来杀人的。杀人，就是娘的秘密啊，难不成，娘是要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吗？这么一想，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娘手里拿着的，只是血衣血被单而已，和杀人不杀人有什么关系？不是的不是的。她摇着头，这么想着。

玉娘叹了一口气，说：“阿喵，你晓得，娘是蛊婆子。放蛊的人，放多了，身体里就会出现一个蛊灵，蛊灵要把人放死才能逗它开心。这样，放来放去，就放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去了。你爹，你嘎公嘎婆（外公外婆），都是被蛊灵害死的。”

玉娘的眼睛红了，她揉了揉，继续说：“他们，都是死在你娘的手里。”

阿喵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很小的时候，外公和外婆早去世了。娘告诉她，他们都是得病死的。而爹得病，是她亲眼看见的。这么亲的亲人，怎么会，怎么会是娘害死的呢？娘是会放蛊，会害别的人，但娘不会害自家的亲人。娘怎么会坏到害自家的亲人呢？她不相信，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就叫道：“娘，你骗我，爹不是娘害死的，我看得清楚，爹是吐血死的，爹得的是血痨，不是中蛊……”

玉娘说：“你讲得对，娘骗你，娘是骗子，只是，娘以前是骗你的。今天，娘讲的都是实话，你爹他，真的是中了娘的蛊。”

阿喵哭了：“娘，你怎么要放爹的蛊啊，世上那么多的人，你放哪个不好，怎么偏偏要放爹的蛊啊。你的心肠好硬啊，你的心子好毒啊，你自己不要老伴就算了，你怎么能不让阿喵有爹爹啊……”

阿喵昂起头，一边哭着，一边捶打着玉娘的胸脯。

玉娘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到了阿喵嫩得轻弹即破的脸蛋上。她咬牙切齿地说：“阿喵莫哭了，娘也不哭了。这就是娘带你来龙溪镇的原因。娘要杀死那个人，害死你爹爹的，是他。娘就是因为他，才跟瓜婆子学蛊，做了蛊婆。要不是她，打死娘，娘也不会去做蛊婆的。不做蛊婆，就不会放蛊害死你的外公外婆，就不会害死你的爹爹。”

阿喵抽噎着道：“娘，他是哪个？你告诉我，我去对付他。”

玉娘的脸就阴了下去，幽幽地说：“我不晓得，但娘一定要找到他。”

玉娘轻轻地推开阿喵，说：“现在，你可以睡去了，娘去丢脏东西来。”

阿喵问：“你怎么不让我揩到起？”

玉娘凝重地说：“蛊婆的血里有蛊灵的血脉，如果不留神被弄到你的身体里去了，那你学都不要学，就自然变成了蛊婆子，所以……”

阿喵抢着说：“娘不让我挨到娘的血衣，怕我也会放蛊，成了蛊婆。”

玉娘说：“是啊，我怎么舍得让你走娘的路呢？做蛊婆，是没有回头路的啊。”

阿喵睁着大大的眼睛，两个眼珠子，在她的大眼眶里，转了两转。

玉娘说：“现在，你回屋去，我到山后去丢血衣。”

这一回，阿喵不做声，默默地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屋里。

玉娘手里挽着那包血衣，匆匆下楼。

远处，传来更夫单调的梆子声。

第四章

日头会

1

今天是五月十五，又是龙溪镇镇公所发饷的日子。

太阳西沉的时候，快要收活路了，警佐室的红胡子从文书手里接过五块大洋，一块一块地吹了一口气，放到耳朵边听了听，只到每一块大洋的响声都是那么纯正、悠长，这才在发放名册上写上三个字：红胡子。

这自然不是一个人的真名。他之所以被人叫做红胡子，是因为他的下巴上长着一粒红色的痣，痣上，生出三根红色的胡子。

红胡子刚想走，就被年轻的文书把他手里的五块大洋夺了过去，往桌子下面的抽屉里咣当地一丢，说：“你这个红胡子，每次都要犯规。”

红胡子一愣，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伸出手，说：“好，我怕了你行不？给我笔。”

文书愤愤地把毛笔递给他，说：“粪桶都有两只耳朵，就你没有。”

红胡子摸着自己的耳朵，说：“我这不是耳朵莫个还是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