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喵噔噔地下楼,看到院子的大门没有上栓,她拉开大门,街上,黑漆漆的。她想娘一定又出去躲在哪个旮旮旯旯放蛊了。哼,娘放蛊,连我阿喵也瞒着,我是你这个蛊婆子的妹崽,没有理由不让我晓得啊,这放蛊的法门,传女不传儿,你迟早是要传给我的。不过我现在都十二、三岁了,还不教我,还送我到学校里去念书,真是气死人了。
阿喵在乡下的时候,从来都不读书的,成天只会在山沟沟里,和那些野小子们野天野地地跑呵钻呵。爬到树上去掏鸟窠,下到溪里去捉螃蟹,再不是,钻到树洞里去装鬼怪,吓死几多过路客。没事时,阿喵就去瓜子婆家,听瓜子婆讲放蛊的故事。瓜子婆是喝过墨水的人,认得蛮多字,故事讲完了,顺便教阿喵识几个字。有一天瓜子婆对玉娘说,阿喵天生是读书的料,窝在这山沟沟里可惜了,应该把她送到龙溪镇上去读书。玉娘平时对瓜子婆很好,象亲妈一样,这一次却不耐烦地说,龙溪镇有什么好,我家阿喵不读书,看二天不一样要嫁人?阿喵不依,说,娘,我要去镇上嘛,我要赶野猪兔子松鼠蚯蚓去镇上卖,镇上有花布,我要买布做花衣服穿。娘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家,不要嘴巴多。阿喵想不通,娘怎么那么恨龙溪镇?娘不肯说,她就问爹,而爹呢,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是个聋子,听不到声音。和他打比划,平时什么比划都看得懂的爹,当他明白阿喵要他带她到镇上去玩时,就装糊涂了,怎么打手势,他就是不明白。阿喵不信那个邪,央求瓜子婆带她到镇上去玩一玩。阿喵晓得,瓜子婆每年的六、七月间,都要到镇上去打住一两个月的,如果不去,她就会死掉。至于为什么她会死去,瓜子婆只是叹气,就是不肯告诉她。
而现在,爹爹一死,娘就把房子行头样样卖个精光,搬到龙溪镇来了,讲都不跟她讲一声,害得她两手空空,连老屋的一根草都没带上。娘啊,真是奇怪得很哩,问她到龙溪镇来做什么,她直直地就告诉她,杀人。想到杀人,阿喵这才想到,娘是不是出去杀人了呢?一定是的,越想,阿喵就越感到是真的了。
阿喵这么想着,就看到黑漆漆的小巷里,有一个更暗的阴影慢慢飘过来,人没近身,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阿喵凭气味就知道是娘,因为这血腥味是娘的味,娘的味带着蛇的冷,蜘蛛的毒,蜈蚣的恶,只是平时的味道没有此刻的浓烈罢了。人影近了,果然是娘,娘没有责怪她深更半夜的守在门口,多危险。娘步态轻柔,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软软地伸过手来,摸到阿喵的脸上。
阿喵忽然摔开娘的手,往屋里跑去。娘在门口问,你跑哪样,娘是不是吓倒你了?
阿喵边跑边回答,我解手。
一泡尿把阿喵憋醒了。原来,娘杀人,只是阿喵做的一个梦。晓得自己做的是梦,她就感到很失落,一脸的不高兴。她只见过娘把那些用来养蛊的虫呀蛇呀驯得服服帖帖,让她好不开心,而真正想大开眼界一回的,是看娘怎么杀人。
阿喵还是决意去探一下娘的虚实。经过娘的门前,她放轻放慢了脚步。把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和刚才梦中的情景一样,床上没有人。这时,她听到楼下“吱呀”地叫了一声。
3
玉娘正在拉门,看到咚咚咚冲下楼的阿喵,愣了一下,说:“你不好好睡,跑下楼来做哪样?”
阿喵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跟你去杀人。”
玉娘把脸沉了下来,说:“你发哪样梦冲?”
阿喵想,昨天晚上娘悄悄出门,今天江大大就死了,我看,江大大就是她杀的。现在,娘又要悄悄出门了,不晓得明天死的是哪个倒霉蛋。
猜到娘的秘密,阿喵笑了,走到玉娘的面前,拉着玉娘的衣摆,说:“娘,我都十二岁了,你该教我放蛊了吧?你不教,那我跟你出去看一下,有哪样要紧的嘛。”
玉娘把阿喵的手拍开,说:“你莫得脸嘞,我发过誓了,不会传你放蛊的法术。”
阿喵问:“娘,我是不是你的妹崽?”
玉娘听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半天,才说:“你怎么不是我的妹崽了?你就是从我的身上掉下的肉啊。”
阿喵得意地笑了,说:“我就晓得的嘛,放蛊嘛,世人都晓得,要传给女的啊。娘,不,师傅,请受小女一拜。”
说着,阿喵腰一弯,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玉娘感觉得到,她身体里的蛊灵越发地跳动起来,就气恼地掴了阿喵一巴掌,说:“你莫没完没了的。娘出门有点事,你不要跟着我。”说着就拉了阿喵的手,带着她上楼,边上边说:“你好好睡觉,娘今天是有别的事,下一次带你去好不?”
刚上了几级楼梯,玉娘就“哎哟”一声,脚一软,整个人扑倒在楼梯上。
阿喵叫了一声娘,蹲下身去扶她起来。
玉娘的双手紧紧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在阿喵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来。
阿喵问:“娘,你怎么了?看不见是不?”
玉娘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是看不见,是……”
阿喵问:“是哪样?”
玉娘说:“是蛊灵在作造。阿喵,你现在晓得我为哪样不传给你蛊术了吧?娘学蛊,害死了好多人,最后,还要害自己。阿喵,你二天千万莫再讲学蛊的事了,啊?”
阿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嗯。”
上了楼,来到玉娘的房间,阿喵扶着玉娘睡到了床上,再把蜡烛点上。她看到,娘的脸上,惨白得像一张纸。
阿喵不晓得怎么办了,问玉娘道:“娘,你没事吧?”
玉娘闭着眼睛,她看到有一个人在她的眼前淫笑着。那是一个男人,但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因为,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黑布。他的双手把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按住,然后,他流着口水,将身体压了下来。
玉娘挣扎着,大声骂道:“滚,你给我滚!”
阿喵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说:“娘,娘啊,是我啊,我是阿喵……”
玉娘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坐了起来,对着阿喵双手开弓,“拍拍”两声脆响,打在阿喵的脸蛋上,边打,边骂道:“你给我滚!滚啊,救命!救命啊——求求你,求你了,大哥,我求你了,啊?”
阿喵急得哭了起来,抱着玉娘,呼喊着:“娘,娘啊,你眼开眼睛看我啊,我是阿喵啊,娘,你看看我。”
玉娘剧烈地摇摆着,在床上打着滚,突然,她嘶哑着叫出一声长长的:“啊——”
那一声长长的喊叫过之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张着嘴,喘着粗气。
看到她那个样子,阿喵慢慢地放下心来,用枕巾给娘揩着脸上的虚汗,说:“娘,现在好了,啊?”
玉娘的两只眼睛空洞洞地瞪着,眨都不眨一下,和她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死了一样。阿喵见娘没有一点动静,刚刚放下一点儿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她摇着玉娘有些僵硬的身子,叫道:“娘,你讲话嘛。”
玉娘的喉咙里响了一下,像是有痰在她的喉管里蛹动。她的手动了一下,慢慢地,双手摸索着,往自己的颈根边移动着,突然,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喉咙那里,嘴巴也闭得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