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校长本来也随着她停下来，听她说话，待听她说话的内容后，马上又朝前走，边走边摇头说：“哪有什么符号啊，他跌破额头了，那是伤痕。喂，向主任，你过来一下，这是新来的汪老师。”

那个被叫作向主任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正好从一间屋里出来，好象要到什么地方去，见校长喊她，就不去了，朝他们走来。她的脸和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像五六十岁，又像是七八十岁，都说得过去。她满脸堆笑的时候，皱纹便马上变成一张蜘蛛网，牢牢地把她的笑容罩住，然后，那笑容便变得怪异起来，定格成一张恐怖的蛛网标本。她热情地说：“哟，好水灵的妹子，欢迎欢迎。”

汪如男说道：“打扰你们了。”

伍校长心事重重地说：“哪里哪里，汪老师能屈身敝校，伍某深感荣幸。向主任，麻烦你给汪老师安排一下，我还有点事。”

向主任点头：“好。”

伍校长匆匆地和汪如男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走出学校的大门。

操场边的一幢红房子就是宿舍了，向主任领着汪如男上到二楼，来到走廊的顶头头上，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对她说：“汪老师，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你住这一间。”

下面有人叫向主任，那人不像是老师，看他的打扮，倒像是附近的山民。向主任不好意思地对汪如男笑了一下，说：“叫我的，我去一下。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是，你在楼上喊，我听得见。”

汪如男对她说：“向主任，你忙你的事，不要管我。”

向主任说道：“那我先下去了。”

只有一间房。房间里，除了一张书桌一条椅子和一张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收拾得也还算是整洁。看来，学校晓得她这两天会来，就先给打扫好了。汪如男放下皮箱，打开包袱，把单薄的被子铺好。她推开窗子，看到操坪上，还有几十个人。人群还是那么多。只是那个妇人的哭声，已经小了许多，声音变得嘶哑而干枯，不像刚才那样的尖锐和痛彻。她的低微了的哭声被一阵粗犷的叫声覆盖了：

“磨剪子嘞，戗菜刀——剪刀、菜刀、杀猪刀……”

是那个磨刀匠。汪如男记得，他刚才明明是离去了的，怎么又回来了呢？

在通向龙溪镇的路上，伍校长匆匆忙忙地走着，有什么急事一样。他只顾埋头走着，和同样一个匆忙行走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伍校长抬起头，见到那个人，好像很熟悉，就把那个人抱住，好象在解释什么一样。那个人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把他挡在一边，朝学校走来。伍校长似乎很害怕那个人到学校来，就扯住那个人往回走。那个人和伍校长年纪差不多上下，也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两个人扯了一会，那个人朝学校看了一眼，再朝死人处看了一眼，便被伍校长半扶半推地顺来路回去了。

伍校长见那人走了，松了一口气，这才不慌不忙地回转学校来。

和汪如男一同看着这一幕的，还有那个磨刀匠。他高吭的声音变低了，懒懒地吆喝着，往街上走去。

4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小白小心翼翼从娘的窗前走过，怕惊动了她。张兰香还是察觉了，打开门站在那儿，没有任何表情地问：“小白，你去找那姓汪的妹崽？”

李小白头也不回，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张兰香看他的那个态度，晓得自己是做得过火了，就缓和了语调，说：“娘是为她好，你告诉她，要她明天一早就回烘江，越快越好。听到没？”

李小白也想到了什么，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每年的七月，那个令龙溪镇人感到恐怖的事件，会真的落到汪如男的身上。

李小白不想多说什么，嗡声嗡气地说：“晓得了。”

说罢，下了楼。

才下到天井里，张兰香从楼上又丢下话来：“小白，你不要怪娘狠心，你们不懂事，不晓得厉害。”

李小白抬起头，看到娘的脸上堆满忧戚之色，原想说的赌气话就生生地被咽回到肚子里。

张兰香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去带她来。不要住客栈，也不要住学校，今天，就住到我们家。”

李小白这时才感到心里一热，对娘的恨意全消，笑说：“娘，要得，我去接她来就是。”

经过棺材铺的时候，李小白看到店门大大地开着。这个时候了，大门开着，一定是又有人来买棺材了。果然，四个汉子抬着一具棺材从大门那里出来。大门上，挂着两个白色的纸灯笼，把那惨淡的昏黄的光洒在缓缓移动着的棺材上。四个抬着棺材的汉子，上身皆赤膊着，一色的宽大松套的黑裤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李小白赶忙让到了一边，等他们走过去之后，棺材铺的两扇门，“吱呀呀”地呻吟着，象两瓣嘴唇，慢慢地闭拢来，好象正为刚刚吐出去的棺材感到惬意。

李小白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一下。往里看，一位妇人两只手各自拉着两边的门，只露出一张脸，正在关门。因为屋子里光线暗，更衬得一张脸惨白怪异。原来是阿喵的娘，玉娘。不知怎么，这娘俩刚来镇上，并不到处讨好，也没低声下气，自从她们接了棺材铺后，除了买棺材的人，没见哪个闲人进去过。这母女俩身上有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奇怪的是，李小白自从第一眼看到这母女俩，特别是玉娘，浑身便有一种既舒坦又难受的感觉，想走近她，又害怕走近她。

玉娘在屋里，正要关门，看到一个清秀的后生正盯着她。她心尖尖那儿剧烈地跳了一下，全身象喝了蜜一样地舒坦，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脸上慢慢变得潮红起来。关门的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停顿了动作。她不光人呆了，心也呆了，呆呆地看到后生朝她走来。

又是他！

“娘，你发甚么呆，关个门也要半天！”阿喵在身后叫嚷起来。

玉娘听到叫喊，回过神来，手上用了力，“砰”地一声，原本快要合在一起的两扇门，就干脆利落地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只留一丝黑漆漆的线。

李小白的眼前，晃荡着两只金黄的铜门环，在丁当丁当地响着，好像在嘲笑着他的痴呆一样。

他只好怏怏不乐地往学校走去。

前面是那四个汉子在抬着棺材，也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李小白跟在他们后面，路窄，也不好超过他们走到他们的前面去，就那么一路随着他们走去。原以为棺材会拐进小巷哪家的天井里，及至跟到学校操坪，他才晓得，原来，是学校死人了。他的心里有些发紧，便顾不得那么多，加快脚步，硬是让汉子们往里靠一靠，越过他们，先往学校赶去。在他经过棺材时，他的眼前，仿佛看到，这具棺材一定不是空的，那隆起的盖子下面，一定躺着一个人，一个死人。那个死人不是别人，而是汪如男。这时，他头上的冷汗都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