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喵跟着进了屋，再探头往外面看，别家的院子大门关得严丝合缝的，放了心，这才把棺材屋的门关好。屋子里，大白天的，就一下子黑了下来。她不便坐到玉娘和疯娘娘的面前，干脆爬到娘身后的一副棺材上去，象骑马一样半卧半坐，不声不响地看她的娘给疯娘娘治病。

玉娘的嘴里咕咕噜噜的，也不晓得她念的是什么名堂。屋子里，开始有了悉悉唆唆的声音。阿喵对着那声音的来源寻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些声音是蜈蚣爬行的声音。那些蜈蚣，从门缝，从窗户，还有屋顶上，源源不断地爬进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很清楚它们的目标是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的疯女人，于是径直朝疯娘娘爬去。一只蜈蚣爬到了疯娘娘的头顶，一只爬到了她的后脑壳，一只爬到了她的鼻子下，不一会，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的蜈蚣爬满了疯娘娘的全身。先到疯娘娘身上的，仿佛都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在等待着其他的蜈蚣都找准自己的位置。阿喵明白了，它们所停止的地方，都是人体身上的穴位。人身上有大大小小的穴位三百六十五个，那么，也就是说，疯娘娘的身上要爬满三百六十五只蜈蚣！所有的蜈蚣都各就各位之后，玉娘这才睁开眼睛，把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拢，轻弹了一下，一股冷风嗖嗖而出，那三百六十五只蜈蚣好像受到了什么鞭打一样，吃痛不过，扬起头，颤抖一下，再低下头，一起对着疯娘娘的穴位猛咬一口。然后，从疯娘娘的身上纷纷坠地，受到伤害的竟然是它们自己，一个个死了。

玉娘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纹，意思是“行了。”

奇怪的是，疯娘娘并没有被那带着剧毒的猛烈进攻所伤害，她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没有手脚乱舞，没有跟蜈蚣一起倒下去，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象从梦中醒来一样，用手抹开脸上的乱发。好象一个盲人恢复了视力，她看到了玉娘，看到了玉娘身后的棺材，看到了棺材上面的阿喵。她浑浊的目光不见了，但依然迷茫，没有神采。她表情漠然，没有惊喜，没有惊讶，也没有惊骇。

阿喵跳下棺材，对着疯娘娘叫道：“疯娘娘，我娘把你的疯病治好了，你快快给我娘磕个头啊……”

疯娘娘嘴唇嚅动着，似要讲话的样子。阿喵性急地解释：“娘娘，你救过我的命，我就要我娘帮你治病。”

疯娘娘坐着没动，抬起头，不认识一样看着阿喵。

阿喵更急了，暗示她：“先前你拿人家的糖吃，被老板扯头发，打你踢你，你还叫痛呢。”

阿喵见她还是没有领会，就问：“娘娘，你是怎么疯的？你家在哪？你有男人不？有崽有女不？”

疯娘娘的眼光突然跳了一下，便起身，轻飘飘地抖了抖身子，似站不住。玉娘示意阿喵把门打开。

门外的光线一下子水一样泄进来，疯娘娘好象睁不开眼睛，便半闭着，用手摸着门框，头重脚轻地跨过门槛。然后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天空，唱道：“天上星，亮晶晶，亮晶晶来刺眼睛，眼睛眼睛看四方，不见宝宝断肝肠；河里水，明晃晃，明晃晃来像刀枪，刀枪刀枪到处舞，吃我宝宝不吐骨……”

玉娘和阿喵面面相觑。

玉娘说：“她怎么没有好呢？不对啊。”

阿喵歪着头，想了想，说：“是不对，不过……”

玉娘问“不过什么？”

阿喵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说：“没什么。娘，你的蛊是不是老家蛊啊？”

玉娘问：“什么？老家蛊？”

阿喵说：“是啊，在老家，你的蛊很灵的，到了这龙溪镇，蛊就成了傻子蛊，一点都不灵了。”

玉娘不服气地说：“胡说八道，娘会让你见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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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一过龙滩坪，龙溪镇就出现在汪如男的眼里。绿幽幽的河水从贵州旖旎而来，在上游拐了一个弯，就直奔龙溪镇。河水象一个从深山老林奔跑而来的村姑，闹够了，野够了，慵懒地躺在那儿，用臀部妩媚地给了龙溪镇一个眼馋诱人的曲线。逼窄紧密的龙溪镇前面临水，后面靠山，前不能延伸，后不能退缩，从地势看来，这样的环境似乎没有独特之处，但因有那波澜起伏的曲线，龙溪镇便添了许多生动和灵气。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舞水河的滋润，龙溪镇才能够繁荣兴盛，成为明、清时期系沅水三大码头之一。

镇上的屋子和她们烘江的屋子没有什么两样，稍稍不同的是，这里靠河的窨子屋，因都倚了舞水河，无数只脚——大大小小的木柱稳稳地插进水里，那屋子，就像是悬在树上的鸟笼子了。随着船儿的接近，汪如男不由得恍惚起来，似乎来过这地方一样。她想，也许这里的建筑结构和她们烘江很相象的缘故吧。

船靠了码头，她谢别了船家，就忙不迭地跳上岸去。

般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头，一边下船在岸边的柱子上捆着缆绳，一边在后面喊道：“汪小姐，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去小学。”

汪如男谢道：“不用了，我找得到的。”

船家说：“汪会长交待让我送你的……”

等他捆好缆绳，汪如男早已提着皮箱不见了踪影。

汪可可来到大街上，越发的觉得，好像自己曾经在梦中来过这个地方。在一家叫做“安济堂”的药铺前，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和气地送走一个买药的客人。汪可可便问他道：“老板，请问‘昌祥永绸缎铺’在什么地方？”

那男人先没有忙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很认真地告诉她说：“我不是老板，只是这里的大夫，敝姓成，名弃疾，与辛弃疾同名，唉，‘名相如，实不相如’啊。”

汪如男对她的话语感到有些好笑。这个人开口不凡，就知道她是个读书人，难不成平时她对谁都这么文诌诌地说话？应该不是。可能是看自己一身学生打扮，莫说遇到知音，至少不会对牛弹琴吧？不过，读书不成三大害：庸医、讼棍、算命匠。就是不晓得这个叫成弃疾的人是良医还是庸医？

她笑道：“成大夫过谦了。相同姓名的人千千万万，你只记得‘名相如，实不相如’，怎么就忘了‘人无忌，我亦无忌’？”

成弃疾一听，大感快意，说：“多谢小姐提醒，不然我一生都抬不起头。听口音，小姐是烘江人吧？”

汪可可说道：“是啊，成大夫好耳力。”

成弃疾微微在笑，捻了捻下颚上的几根稀少的胡须，说：“烘江来找‘昌祥永绸缎铺’的，多是生意人，小姐一点不像。”

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脸色很苍白，白得象凄凉的清明雨中索索飘扬的白色的坟幡，与这个每时每刻都充满蓬勃生机的五月的季节一点也不相符。她的脸不光白，而且很冷，冷得象寒冬腊月里深山沟底结成的冰锥，硬而尖利。

那女人手里拿了根烟杆，吐了一口浓烟，看着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其实她并没看谁，好象在问行人：“你在做甚么？”

成弃疾在她背后立即躬了身子回答：“没做什么，这位小姐问路。”

那女人侧了头，眼皮撩了一下汪如男，便瞬间收回，依然看着街道，低沉沉地说：“她是问路，不是问药！”

成弃疾赶忙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