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以为那后生认识自己,就仔细打量着那个后生。后生二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有些泛白,痴着杵在她的面前,嘴角似乎在微微地嚅动着,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玉娘想了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正要出门去叫疯婆子,她的脑袋就一阵晕眩。那种晕眩并不是天旋地转的那种,而是像喝醉了酒一样,轻飘飘的,晕乎乎的,浑身上下,像有千万个气泡地一个一个地破灭,每破灭一个气泡,她的每处神经都感受到了舒畅与惬意。她明白了,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后生。玉娘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她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她张开眼睛时,脸冷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阿喵不知就里,问道:“娘,你怎么了?”
玉娘靠在门枋上,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了?我会怎么了!”
阿喵莫名其妙,一眼看到呆子样的那后生,心里就明镜一栏地亮堂了起来。她蹬蹬蹬地快步走到那后生的面前,炒豆般地说道:“你个呆子,没见过女人啊?”
那后生仿佛没有听到阿喵的话,依旧傻不拉叽地瞧着玉娘。
阿喵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拧住那后生的耳朵,说道:“粪桶都有两只耳朵,就你没得,我和你讲话哩,你听到了没?”
后生猛地一愣,清醒过来,呵呵笑道:“听到了,你是哪个家的妹崽,”
“你不在我是哪个家的妹崽呀,哪个要你问东问西的。”
“我是关心你。”
“哼,我还不晓得你,你关心的不是我……”
阿喵说到这里,就嘎然而止了。她心想,我再说下去,就要露出马脚来,把我娘卖了。
后生急道:“是真的,真的关心你哩。”
阿喵想,关心我,总比关心我娘好。这样想着,她就顺坡下驴,歪着脑袋,嘻嘻地问道:“关心我哪样?”
后生说道:“你那么凶,我怕你……”
阿喵得意洋洋地说道:“晓得怕了吧?怕我就好……”
后生笑道:“你晓得我怕你什么了吗?”
阿喵鼻孔朝天:“怕我拧你的粪桶耳朵呗。”
后生说道:“错。”
阿喵感到奇怪,问道:“那你怕我什么?”
后生一字一顿一说道:“你那么凶,我怕你嫁不脱。”
阿喵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伸出手,就要去拧他的嘴巴,说道:“我撕烂你的乌鸦嘴!”
后生赶忙举手说道:“我投降、我投降。”
玉娘见情景,对着阿喵叫道:“你这个背时的妹崽,叽叽呱呱,还有完没完?”
阿喵这才醒悟过来,她对后生伸了一下舌头,然后对玉娘说道:“有完,当然有完了,你看,这不是完了吗?”
后生看着玉娘,看着看着,那嘴也微微地张开着,半天合不拢来,一如刚才那个痴痴傻傻的样子。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玉娘就把手往街上一指:“滚!”
后生感到莫名其妙,结结巴巴地问道:“我,我怎么怎……么了?”
阿喵也感到奇怪,说:“娘……”
玉娘把阿喵拉到一边去,对着后生说道:“你到底滚不滚?”
阿喵晓得她娘的厉害,见她娘如此生气,怕做出什么对后生不好的举动来,就对后生说道:“我娘就不是我了,我顶多哩,只是逗你玩玩。”
后生赶忙说道:“我晓得的呀。”
阿喵说道:“你晓得个头。耳朵没聋吧?”
耳朵没聋吧?摸了摸耳朵,说:“没,没有啊。”
阿喵说道:“刚才我娘说了什么?对,说了一个‘滚’字,你的耳朵既然还没聋,那你怎么还不快滚?”
后生觉得这一对母女很有些怪,还想说什么,阿喵就用自己的的脚尖往他的后膝盖勾了一下,后生就不由得地腿一弯,跌倒在青石板上。
玉娘砰地关上了大门。
阿喵笑着对玉娘说:“娘,我真不愧是蛊婆子的女儿吧?”
玉娘哼了一下,边往院子里走,边说:“你那点小九九怎么能瞒得过你娘的眼睛?你是在保护他,怕他留在这里,娘会加害他。”
阿喵心服口服,说:“娘,小女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你的眼睛果然毒得很,不过,我的眼力也不差。”
玉娘问道:“你的眼力?那你说来看看。”
阿喵就走开去了。
玉娘说:“我要你说啊,怎么离得我远远的去?”
阿喵笑道:“我怕我说出来了,你又要骂我嚼舌根,还要把我的嘴巴撕烂起。”
玉娘哭笑不得,说:“你这傻妹崽,你是娘的的心肝,娘怎么会舍得?”
阿喵说道:“那我真的说了噢。刚才那后生哥出现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睛里跳动着两股火苗……”
玉娘的心里“咯噔”一下,说:“你再乱嚼舌根,我把你的嘴巴……”
阿喵笑道:“撕烂起!”
6
玉娘走到院子的后面,把后门打开起。阿喵感到奇怪,正想问,便笑了,说:“娘,我就晓得你是个好人。”
玉娘苦笑着说:“鬼灵精怪的,娘想做哪样都瞒不过你,你长大了怎么得了哦。”
阿喵跑到放棺材的那间屋子前,说:“娘,拿钥匙来,我帮你开门。”
棺材屋先前是不上锁的。强盗偷金偷银,顶多讲他好吃懒做,若偷棺材去葬父葬母,就不是面子的事情了,那是比打死他还难受的罪恶。所以再穷的人家,也只有卖身葬父(母),没有偷棺材葬父(母)的。玉娘上了锁,也并不是保护棺材,而是保护她的蛊。
玉娘掏出钥匙,说:“妹崽家到底是妹崽家,晓得见眼生情,只不过你有时候也太勤快了点。”
阿喵哼了一声,说:“生怕我抢了你那宝贝钥匙?哼,送我都不要。这屋里,不就是几副寿枋嘛,我还没听讲过哪个强盗要偷寿枋的。”
玉娘开门进了棺材屋,对阿喵说:“去,到后门边去。”
阿喵不情愿地边往门边走去,边说:“娘你真是小气鬼,会放蛊有甚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外人,还怕我偷艺?”
玉娘说:“罗哩罗嗦的,你还要不要我做好人呀?”
阿喵赶忙说:“要要要,别个不晓得我晓得,蛊婆子也有菩萨心肠呢。娘,等会儿她来,我帮你在外面看着,哪个敢管我们的闲事,叫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玉娘坐在地上,微闭了双眼,嘴里,默默地念着什么。
后门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卵石路,出门不远,就分成两条路了,一条绕屋通向大街,一条朝下通向舞水河。路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阿喵就看到,疯娘娘从大街那个方向绕过屋子,沿卵石路,朝自己家的后门走来了。这个时候的疯娘娘,一点儿也没有疯疯癫癫的样子了,正正经经地走着。不过,也不同于常人。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呆呆的,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双手一动不动,而双脚呢,显得僵硬,呆板。她走路的样子,倒和梦游一样。走在滑滑的只有尺来宽的卵石路上,正常人都小心翼翼才行,而她却像没事人一样。阿喵自然晓得,这是娘用蛊灵控制的结果。疯娘娘痴痴呆呆地走到门边,身子像是被什么扳了一下,直挺挺地转向了门,腿一抬,就往门里跨。阿喵赶忙让开在一边,让疯娘娘进来。她晓得,如果她不让开,疯娘娘就会直愣愣地往她身边走过来的。这个时候,说疯娘娘是一具活尸,或者一具行尸,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疯娘娘跨入门后,就直直地往棺材屋而去,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直朝阿喵的鼻孔里钻。
疯娘娘进了屋,来到玉娘的对面,也像玉娘那样,坐到地上,便挺尸一样地,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