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愤怒,那眼里的怒火都快把我烧成烤乳鼠了,我努力地笑,说:“范桶,你半夜闯到我的房间,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睡觉啊!”我想,按平常,他应该会揪住我的衣服,对着我大骂一顿。
但是,下一秒,他把我整个人紧紧地抱住,在我耳边说:“我以为你死了,东施,我回去猎场再次找你,看到很多的地方都有血迹,我以为你死了,看到你还活着,东施,你还活着。”他有些语无伦次,到最后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抱着我。
我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常他骂我,我就调戏他,他不理我,我就挑逗他,他凶我,我便摸他,而今天,他主动抱着我,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的感觉,让我突然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此刻,便是马上死了,我也心甘。
(九)
子夜与二更交替,皇宫守夜人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小径匆匆走过,范蠡走了,双肩还留着他的温度,鼻尖残留着他的味道,只是心,从幸福的顶端掉在了伤心的谷底,因为他走前的一个答案。
我问他:“你这么在意我的生死,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一点点,有没有?”
他放开了抱我的手,眼睛从我的脸移向他方,他说:“东施,你是西施的姐妹,所以也是我的姐妹,她在乎你的生死,所以我也在乎你的生死。”
心好像被刀刺过,我拉着他的手,仰头企望着他,说:“一点点的一点点也没有吗?因为我长得丑吗?”
范蠡叹了一口气,他掰开我的手,转身走向门口,手拉开了门把,停止,半侧身,扭头看着我,说:“东施,我不是你等的那个良人,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睡吧。”
睡吧,可是我哪睡得着,腰间的伤口,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像是把心的伤也加诸于上,加倍地疼,我从床上爬起,拿起桌子上的烛火,站在铜镜面前,里面的女子,小小的眼,尖尖的嘴,还有大大的耳朵,丑不是我的错,而是我的原罪。
我对着镜子,说:“如果我拥有美貌和权力,你还会离开我吗?”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的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佛曰:那只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低低的吟诵,似一股清风从我心间拂过,我往后看,一只灰色的硕鼠,蹲在地上,微笑着看我。
它褪去了全身的灰毛,变成一个年青的男子,有着不凡的气度,他朝着我躬了一下身,单手放在胸前,说:“久闻越国的东施艳冠天下鼠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让小王代表吴国的鼠族欢迎您的到来。”
我听爸妈说,吴国的鼠王英俊潇洒,而且世代是鼠妖界的神医家族,其医术独冠天下,可起死回生,去腐生肌,是天下鼠女人恨嫁的对象。我问他:“莫非你就是吴国鼠王松果?”
他点点头,突然从背后拿出一大捧菊花,扑通地跪在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热切地说:“东施,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妃?其实从你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一直观察着你,你那绝世的丰姿,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鼠心。”
我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拼命地摇头,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会嫁给其他人。”
松果站起来,说:“东施,他不喜欢你,别忘了,今天在猎场,他可是重伤你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一下,恍然,说:“猎场的妖怪,就是你,对吧?为什么要伤害西施。”
松果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他的心里,谁才是最重要的。”
我头一歪,气呼呼地说:“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只老鼠就是我。”
松果的眼神,有着无可奈何的怜悯,他说:“就算他知道老鼠是你,他就不会伤你吗?”
他的问题,我不敢给出答案,因为知道答案会是什么。我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对他说:“我要睡了,你请回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整个人都塌了,驼着背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却看见被子里躺着无数的鼠辈,硕鼠,松鼠,沙鼠,苍鼠,在床的最里面,还有一只黄鼠狼,它努力地大尾巴夹起来,装成普通老鼠的样子。
我把被子一扔,说:“你们在我的床上干嘛?”
一只土拨鼠,从鼠群从奋勇跳出来,捧了一堆莴苣,朝着我叫:“嫁给我,美丽的东施,我要把世上所有的莴苣都献给你。”
其他的鼠也唯恐落后,全都压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腰,哎哟,裂开了。
(十)
此后,十年,我守着他,他守着西施,时间一晃而过。鼠王松果一直单身,他说也许他比不上范蠡,但肯定比得过时间,当我仰望着的人,从世间消失,总会有回头看他的时候,和他有着同样打算的鼠辈很多,鼠妖界甚至开了一个赌盘,鼠国的第一美女东施,究竟会鼠落谁家,而赢面最大的,居然是黄鼠狼,鼠妖们都在传东施姑娘喜欢重口味,黄鼠狼的屁够有味,肯定是继范蠡最佳新郎人选。
爸爸妈妈屡次托来口信,要我早点为家族开枝散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鼠女的青春虽然很漫长,但岁月漫漫,他们俩老没有小鼠可以玩,实在太孤单,最后一次托口信,妈妈甚至带有威胁的口吻说,如果我再不找只公鼠交配生子,她就吃老鼠药自尽。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西施寝宫端茶倒水,空闲时,就拿起苍蝇拍在宫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就如当年当茅房房长的那般。范蠡站在我的身边,十年如一日地忠心守门,有时,我真怀疑他上一辈子是不是狗,怎么能把门看得这么牢呢?偶尔,我摸摸他,他也不闪躲,只是会警告我,男女授受不亲,让我注意女子的分寸。我心里想,男女授受不亲,又没说人兽要授受不亲,所以继续摸如故,我摸,所以我快乐。何况,我们相聚的日子已经望得到头了,吴国将亡,越王必兴,他与西施,双宿双飞,便是我真正放弃之时。我只想看着他们平安无事地功成身退。
吴王在西施的温柔乡里越陷越深,十年不理政事,奸官当道,贤臣被诛杀。有一个大臣叫伍子胥,他天天在西施门前叫骂,说古有妹喜妲已褒姒误国,今有西子狼子野心,吴国必亡,后来被另一个大臣伯嚭逼得自刎,他死前把眼珠挖出,挂在吴越交界之处的重镇吴京之上,说要眼睁睁地看着越国的军队入侵吴国。吴王听说了这件事,气得三天没吃饭,派人把他的眼珠剁成了肉酱,吃了下去。
每天都会送新鲜蔬菜在我门口的土拨鼠告诉我,吴国的田地越来越荒凉,他每天都要走很远很远才能采到蔬菜,然后再飞奔回皇宫,送到我的面前。十年过去,他越走越远,每日不停地在奔跑,居然练成了日行千里的腿功,鼠族的江湖志里为此还记载上了两句话:“一鼠红尘东施笑,无人知是莴苣来。”
这一天,一样的清风明月,一样的万里无云,但从早晨起床,我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些什么,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烦燥,于是,频繁地蹲茅房,缓解这种不安的感觉。
正当我努力地蹲啊,蹲啊,门突然被外力踹飞,整扇门带着巨大的冲力,直接把我拍进了茅坑,我臭得差点晕了过去,屁股没出屎,倒是嘴里被塞进了很多,哪个混蛋干这种缺德事!?
我想把脑袋顶飞门板爬出茅坑,谁知一股巨大的压力,压住了门板,从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东施,东施,你在哪里?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