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多年未见,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偶尔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到僻静处,袁天罡忽然说道:“你当真要去充当这个挑起他们兄弟之间仇杀的端倪来?”
李淳风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陶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袁天罡笑道:“没想到我送你的陶埙你还一直收着,并不值什么……”
李淳风只是微笑,继续吹动陶埙。
埙这种乐器源自远古,吹动起来呜咽悠扬,喜欢喜庆热闹的人大多会觉得冷清凄凉,却不能听出其中深沉通达的意境。一个千百年前烧成的陶罐,在千百年之后依然可以发声演奏,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音乐,就如同世间的道理一样,过了多少年再吹奏起来,还是一样的……
黑夜里,李淳风的埙声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游荡在坊间,慢慢地埙声好像飘离了长安城,在月华中悠悠地飘向远方的青城山……
荐福寺虽然是个小寺院,因为当今太子李建成尊崇佛法,所以寺院物资倒也丰盛。悟空本来就是无事之人,在寺院中饿了吃些瓜果菜蔬,闷了在院中树上荡来荡去,玄奘在自己的禅房中给他添了一张小床,过得很是悠闲自在,便打消了四下游荡的念头。
玄奘因为觉得悟空孤单一个人,便时常叮嘱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知悟空放荡惯了,别人稍有啰嗦便不耐烦听,常常顶撞玄奘两句。那玄奘也不在意,照旧啰嗦下去。
这日,悟空忍耐不住,便发火道:“你还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说不定你还不知道你爹妈的样子呢。好不容易找着我一个比较亲近的人,便止不住婆婆妈妈起来,要把肚子里存了一辈子的话都跟我抖出来。”
玄奘一想也是,自己真的快记不住父母的样貌了,很久没去给父母上坟了,越是想把父母的样子记清楚,越是挡不住时光在记忆里的侵蚀,便叹气道:“做人也是无助,生老病死无法改变也就是了,连一点记忆想留下来也都留不住。还不如你做猴子,潇洒自在一点。”说着不禁泪光莹莹起来。
悟空也后悔把话说得太重了,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也不要这么不禁得说。我就是这么不知道好歹,胡打海摔惯了,有人对我好,我反倒不舒服了。”
玄奘听悟空声音不对,忽然笑起来,道:“你哭了?”
悟空忙跳开一边道:“胡说八道。”
玄奘道:“你别瞒我啦,你刚才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呢。”
悟空哼了一声,从窗户中窜出去,钻进了树丛里。
玄奘望着摇曳的树枝,微微一笑,心想:“再怎么顽劣的人,你拿真心对待他,他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啊。”
忽见知客僧飞步进来,道:“玄奘,快收拾一下,太子召见!”
玄奘一愕,道:“太子?太子召我何事?”
知客僧道:“我哪里知道那么多,东宫的官员还在外面等着呢。”
玄奘忙稍微整肃,跟着知客僧出去,却见悟空叉手站在禅房门口,道:“去哪里?”
玄奘道:“太子召见。”
悟空道:“我也去。”
玄奘道:“你去作甚?”
悟空想了一想,道:“保护你。”
玄奘心中一阵感动,心想:“这猴子这么快就开始关心起我来了。”笑道:“我去太子那里会有什么危险。”
悟空道:“你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和尚,没什么名气,太子唯独召见你做什么。再说了我这两天在院子里闷得紧,出去看看热闹也好。”
玄奘一想也是,便笑道:“那么你去太子东宫算什么身份呢?”
悟空道:“就算是你的徒弟吧。”
玄奘道:“我可不懂什么刀枪棍棒,如何可以做你的师父。”
悟空道:“你给了我名字啊,这两天又教了我很多婆婆妈妈的道理啊。还有……你在朱雀大街上还给我磕了个头,我叫你一声师父也不为过吧。”
玄奘笑道:“我那时是要给那个泼皮说明众生皆是我父母的道理,难道因为我给你磕头,你就叫我做师父?哪里有师父给徒弟磕头的道理。”
悟空道:“又不是我逼着你给我磕头的,我这样无缘无故受了你磕头,心里不舒服。”
知客僧又催促起来,玄奘便找出一件小点的僧衣给悟空穿起来,拉着悟空的手往外走。
走了两步,玄奘低声道:“悟空,你之所以称我做师父,是因为我是第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吧?”
悟空哼了一声,叫道:“烤气烤气!”跳着脚往前面跑去。
玄奘摇摇头道:“悟空,咱们以后不要说贾拉丹语好吗?这一句我虽然知道什么意思,可是你要是说其他的我可就不懂了啊。哎?你为什么说我烤气啊?”
太子东宫位于皇城太极宫正东,因此得名,乃是储君处理政务以及居住之所。
玄奘和悟空乘马跟随官员进入朱雀门,沿着皇城甬道直接北上至承天门下马,远远望见太极宫,却又折向东,来到东宫。
官员引着玄奘悟空来至偏殿,见殿上已经坐着五个人。正中横陈一榻,榻上安放一座小几,几前斜坐那人鼻直口方容貌端正,自然是太子李建成。李建成左侧正襟危坐着一位身披绚烂袈裟的高大僧人,玄奘认得他便是当世佛门领袖法琳。李建成右侧一人宝冠华服凤目薄唇年纪甚轻,玄奘心想:“此人可以与太子平起平坐,自然是齐王李元吉了。”
玄奘不及细看,忙整肃衣衫跪倒行礼。悟空却在一旁站立不拜,一个太监拿手中拂尘捅一捅他,努嘴示意,叫他学着玄奘行礼。
悟空装作不知道,只管左顾右盼四处打量厅上陈设。
座上李元吉却恼了,骂道:“什么人!长得那么难看!还敢不拜!来人,给我叉出去!”
玄奘忙起身道:“殿下恕罪,这是小徒,长得像猴子,其实是人,只是生长于村野,不知礼仪。”
李建成笑道:“倨傲之人大多有过人之处。”
榻下左侧横几后坐着一人,那人笑道:“太子殿下,下官几日前便看见这位仁兄与卫王李元霸在朱雀大街赌赛,这位仁兄竟然拉住二十七匹烈马,竟胜了卫王。”
原来这人便是天策府中李淳风。
李元吉鼻子里冷笑一声道:“那么卫王能拉得住几匹马呢?”
李淳风话到口中,顿了一顿,便又咽下,想了一想,道:“下官看见的时候赌赛已经结束了,究竟卫王拉得住几匹马,下官也不记得了。”
悟空心直口快,大声道:“我大哥拉得住二十三匹马!这有什么记不住的!”
李元吉冷笑道:“三郎做了你大哥?”
悟空扬头道:“没错!”
李建成笑道:“那便是一家人了,自然不需多礼,两位请坐。”
玄奘见太子谦和仁厚,心中大为感服。侍从引玄奘悟空在旁边小几旁坐下。
李建成又为玄奘引见李淳风,还有坐在李淳风对面之人。那人面目黝黑胡子一大把,一身乡气,乍一看倒像是个庄稼汉,却是李建成手下重臣魏征。
玄奘忙起身一一施礼,连说:“久仰久仰。”
悟空在一旁嘀咕道:“你是真的久仰他们吗?”
玄奘低声道:“自然是真的,特别是那位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