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登上甲板,周围的景色已经和原先完全不一样,水面上,浮着一只只的海鸟,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有好几百只,随着海波荡漾;已经变成黄绿色的水中,一条条形状、大小各不一样的海鱼半沉半浮,显然大部分已经死去,我们船舷边上,几朵大水母随着波浪半沉半浮,似死又似活。
从海底冒出的气泡,几乎已经消失。但是,这些不知何物的气泡,对这个海湾却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片刻之间,风云变色,一个美丽的海湾成了人间地狱。
甲板上的空气含氧量同样正常,是20.3,比船舱里要稍低一点;毒气没有;也没有可燃气体。就在我们脱下防毒面具,彻底放松的时候。细心的“老鬼”却发现,浑浊的海水里,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正在逼近我们的船。
“看!”“老鬼”低声喝道。我和“二鬼”仔细一看,这片阴影还真是巨大,要知道,我们的油轮甲板栏杆,在水面以上13米,相当于4层楼高,照理说,在这个高度,就算是几十米长的蓝鲸,我们看上去也不会觉得特别大。
可是,这片阴影看上去,却似乎有好几十米长,而且体型似乎是圆形的,它悄无声息地在潜行着,本来是靠近我们的油轮,随后却渐渐地远离,再漂向海岸线。
这片阴影很是奇怪,它绕着整个海湾转了一圈,然后又悄然消失。我们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这究竟是动物,还是一大片随着海流漂浮的海藻,或者是我们紧张过度,眼睛花了。
虽然我才上船两年时间,可是,我也像其它海员一样,早就麻木了。在海上,人容易变得木讷,才上船时的几个月,我们还有一点活力,时间长了,每个人的家底我们都掌握得了如指掌,甚至有时候,偶尔发现某个人曾经在小学时代偷看过女生厕所,也会成为当天大家聊天的焦点。
寂寞,一直伴随着我们这些海员,“浮生难得半日闲”,这是种优雅,可是我们这些海员,除了每天8小时的当班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厨房里端来的菜,始终是那几样,连水果也几乎是雷打不动,船上没有新闻,也没有任何的信息。
我带班的时间,是从清晨4点到8点,下午的4点到8点。这8个小时,我要在空气污浊、机器轰鸣的船舱里呆着,沾上一身的油污,然后上来,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寂寞。
开始的时候,时间似乎跑得很慢,一点一点从我的指甲缝里跑过,然后慢慢加速,有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似乎几秒钟后,它就落了山。
这一天的经历,虽然让我们觉得很恐怖,不过却也刺激了我早已麻木的神经,让我陡然间有种充满活力的感觉。“这未尝不是好事。”在当完当天的班后,这是我对这一天经历的总结。
第二节阿乌鲁图
第二天早上8点钟,我和我带的几只“小鬼”,眼睛通红,浑身疲惫地从机舱里爬了出来,照样浑身油污。
在楼梯上,我一边爬,一边在暗暗骂着这条鬼船。在船上当“鬼”,工作强度各不相同,运气好的,遇到一条新出厂的油轮,锅炉不坏,管道、空调没问题,油漆也没掉,那每天只要在机舱里转悠,虽然不是干干净净地下去、上来,却也不会浑身乌黑。
我这个合同期,运气相当不好,遇到的是条爷爷级的船,是1975年日本制的油轮,几经转手,才到新加坡人手里,自从我一上船,它就变着法子地坏,一会儿空调坏了,一会儿起锚机卡住了,一会儿舱底污水泵堵住了……反正只要人能想到的毛病,它几乎都坏过,弄得我们这些“鬼”们真的成了鬼,整天满身满脸油污。
换过衣服,吃过早饭,在机舱的机器声中度过了4个小时,耳朵还有些嗡嗡声,加上这个班的时间安排很尴尬:从4点钟干到8点钟,觉肯定是睡不好的,不过休息时又正好是早晨,我也觉得很难去睡觉,所以老是睡不好,到了下午,又要干活,还是睡不好。
所以,我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站在甲板上,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海湾,不过因为户外的阳光很是刺眼,我一直眯着眼睛。过不了多久,那艘昨天突然逃跑的驳船出现了,向我油轮驶来。
我去过很多国家,在我的印象中,最忙碌的民族只有三个:中国人、韩国人和日本人。其它的民族,大都没中国人这么勤快。这三个国家的人,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受罪,不过勤劳的结果往往被内部的消耗给抵消了一大部分;而其他的民族,相对而言,往往要“懒散”得多,不过他们也有应对的办法,那就是尽量把人和人的关系变简单,通常办法也就是直来直去,这样一来,很多不必要的猜疑也就减少了,于是他们单个人虽然懒散,整体上却不见得比我们民族没效率。
过了一会儿,菲律宾这边负责和我们接头的翻译爬上来了。这家伙五大三粗,长得又黑又胖,名字却很奇怪,叫“君君”,听起来很像个小姑娘的名字,我觉得很别扭。
别看菲律宾人是绝对的亚洲人,名字却个个洋得不得了,我遇到的,不是“奥古斯汀”、“洛佩兹”,就是“克鲁兹”“桑托斯”。“君君”真的名字很长,我具体记不清楚,只知道他叫什么“小费尔南多”,这个“小”字是“junior”,菲律宾人又喜欢根据第一个字母来起绰号,所以这个黑胖子也就成了中国人听来轻轻巧巧、似乎很美丽的“君君”。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妓女”,他是在问我要不要找个妓女。可是,这小子大概不知道,我这人英语特别差,根本不知道“妓女”这个词英语怎么说,于是当时我一脸茫然。
这小子看到我迷惘的样子,再一次凑近,左右瞻顾了一下,声音拖得更长地问道:“豪?”我鼻子里全是他的汗腥味,加上正在昏昏沉沉,立即一阵阵的恶心,也就不再理他,嫌恶地闪在一边。
君君自讨了个没趣,笑嘻嘻地再次凑近,这次我已有准备,里面离他远远的。这小子脸上笑容虽然不变,却有点讪讪的意味,讨好地看着我,晃晃他的无名指,指了指手上戴着的一枚戒指。
看到这枚戒指,我顿时愣了:这是枚银质的戒指,戒指和皮肤接触之处,依旧光亮亮的,不过和皮肤不接触之处,却早就是颜色暗淡,甚至发黑,显然已有历史;戒指上嵌着一块祖母绿,边上又有一圈小小的红宝石,做工很是精致。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戒指的祖母绿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汉字“林”。
不过,这种惊讶只是一瞬间,因为我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菲律宾华侨不少,偶尔有一件两件的珠宝落到当地人手里,这也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小子觉察到我的迟疑,觉得有机会,一把脱下戒指,放在我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照样操着他棒得让人嫉妒的英语,说道:“20美元。”
说实话,虽然我不识货,可我也知道,这么一枚戒指,20美元绝对值。我差点开口同意,但是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脸上露出一副懒洋洋、毫不在乎的神情,一句话也不说。
这胖子当然知道我听得懂这句话,他盯了我一会儿,果然上当了。他低沉着嗓子,说道:“18美元,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