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发现，脚下原本黑乎乎的山路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清晰可见，连路面上的小石块，小草还有山蚂蚁都看地清清楚楚，好像有什么强力探照灯对着似的，更加奇怪的是，山路两旁的景色依然沉静在浓黑之中，好像两道黑黑的幕布，沉重而压抑。

很自然地我抬头望天，可是那月亮躲在乌云中，毫无光芒可言，星星更是少的可怜。既然光源不是来自天上，那便是来自身后。

我慢悠悠转头去看身后，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啥都没有。

而我也在刹那间意识到，刚才觉得不对劲是因为突然之间能够看到猩猩脸上表情，而现在不光是他，还有我和父亲身上的衣物都纤毫毕现。

这个时候说我心里没有发毛肯定是假话，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但事实就在脚下由不得你不信。雪白的山路顺着山势蔓延弯曲，就像一条又长又粗的大白蛇，让人看了直发寒。

娘的，我壮着胆骂了一声，都怪刚才听莲花落太入神了，都没发现不知不觉就走上了社会主义金光大道。我问父亲，你平时不是说见多识广吗，赶快解释一下这怎么回事？

父亲拍了我一脑门：哪来那么多废话，赶快走路，进了村子再说。

大伙继续赶路，但这气氛要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踩在这么一条光辉大道上，让我感到脚底板痒的厉害，总想着要跳起来。我们几人不时回顾四周，想发现哪怕蜡烛一样的火光来，也至少能够安慰一下。可是围绕四周的是不变的黑色，永远的沉默。

猩猩第一个沉不气了，开始还只是三步并作一步大踏步走，后来索性撒开两条腿跑起步来，这么一来，我和父亲也就顾不上，都卯足了劲狂奔。大概半个小时之后，终于跑下了山岭，雪白的山路也就到此为止。

猩猩半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我走到他面前：一见危险就自个跑的飞快，哪里还有革命战士团结互助的精神？如果是抗战革命日期，你铁定是个大汉奸。

猩猩一脸委屈，说：我刚才真是忍不住了，走在那种路上心里实在没底。大伯说过“英雄行险道，富贵如花枝”，当然我不是英雄，我也极端唾弃富贵，但是“留的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保存革命种子，将来星星之火也可熊熊燎原。

我说：呸，就你一大猩猩还想燎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殊不知你一犯了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二犯了逃跑主义的错误，我还真怀疑咱们这面红旗到底还能抗多久呢？

猩猩还要解释，被我父亲制止了：不管怎么样毕竟都下来了，总归平安。现在要紧的是赶快进村，有事再说。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墨汁一般的黑色里总算透出一丁点的光芒，想来那就是黄花山村了。三人也不停歇，朝着微光方向走来。没多久便看见路边竖了个小石碑，一米来高，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因为天黑看不清，破破烂烂，怎么看都不像个路牌，倒是块墓碑。

我叹了一口气说：总算到了，明天非得打几只野兔吃，好好补充一下刚才死掉的脑细胞。

正放松间，突然从石碑后面一瘸一瘸爬出个黑影，才到我的腰间，一张光溜溜的脸上啥都没有，好像脖子上套了个鸡蛋壳，直吓的我妈呀一声，一蹦三尺高跑回父亲旁边。谁知那黑影渐渐地站立起来，还亮出了一只煤油灯，我这才看的清楚，原来是个光头皮的老头，穿着一身几十年没洗的破棉袄，不知躲在石碑后面干什么。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大爷，你出现的时候说句话行不，怎么搞的跟鬼似的，快吓死我了。

老头说：你这个后生哥一点礼貌都不讲，怎么见人就说是鬼呢？

父亲赶忙上来替我道歉，又问：老人家，我们是从峡山那边过来找你们村委领导的，我们这里有介绍信。麻烦你告诉我们怎么走？

老头伸出右手往前指了指，说那边亮着煤油灯的就是村委办公室。

我爸连说了几声谢谢，正准备带着我们过去，老头又问：你这位老阿弟，你们刚才的灯笼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亲，猩猩都很纳闷：什么灯笼？我们又没有灯笼。

老头说：我刚才就是在屋子里看到山那头有两只灯笼光，所以才起床到这里等的，想看看谁这么晚了还到我们村子里来。

父亲说：老大爷，我们真的没有灯笼。

老头看上去很生气：我又不是想要你们的灯笼，你们干嘛这么小气一直否认呢？我刚才明明看到了，真的没有灯笼，那条黄花岭山路会那么亮堂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和父亲对视了一番。父亲反应快，连忙笑着说：哎呀，老大爷你的眼神真是好，什么都瞒不过你。对的，对的，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确实提着灯笼，一下山这两个小官人（绍兴对男孩子的统称）就把灯笼给扔掉了。

老头满脸狐疑，说道：真当扔掉了？你们两个后生哥也太大手大脚了。你这位老阿弟，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一定要好好教育你儿子，一个要懂礼貌，一个宼（别，不要）浪费。

父亲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催促我们赶快走。等到老头听不到的时候，猩猩忍不住说：何叔叔，这说明了刚才确实有什么东西把那条山路照亮了，我们没看到光源，那老头却看地一清二楚。

我爸说：不要胡思乱想了，反正我们都已经到了村里。哪怕真像那老人家说的，也是爷爷在天上举着灯笼在保佑我们，是件好事。

我想反驳，但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总感觉整件事情很怪异，大大出乎了我，我父亲的认知。

父亲敲响了村委办公室的大门，出来一个高瘦老头，粗看过去超过了一米八，年纪约莫六十岁上下，身板硬朗，眼睛小特精明，最显眼的便是那长长地脖子，让人联想起腊鸭来。他狐疑地看着我们三人，我父亲连忙做了介绍，并且拿出了介绍信，老头这才把我们三人带了进去，里面还站着一个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胖乎乎的身材和脸蛋，和我以往见到的书记很不同，见到我们很客气，伸出手介绍说：你就是峡山村来的何大利同志啊，你好，我是黄花山村的村支书，叫王菊芬，这位是我们的村长胡水淼同志。

从未有这么高级的领导喊同志，这让父亲激动不已，赶忙伸出双手与书记握手。

王书记往后看到我和猩猩，有些意外：何大利同志，你怎么还带上了两个娃子？

父亲笑着说：他们两个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帮手。

王书记：哎呀怎么这么年轻呵。打猎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心别出意外才是。

父亲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一定会加倍小心不出事的。

胡村长则哼了口气：我看就是因为带了两个毛头小子，在路上耽搁了才这么晚。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书记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呢。

我一听莫名火起，这时王书记开口了：老胡，人家那么远的地方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村子里又到处是山，四条山岭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大利同志这么晚了还坚持过来，我就觉得他们几个很有战斗力，很有纪律性嘛。

村长把长脖子扭了过去，就像一只放了几天的麻花。王书记又说：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商量。说着，王书记又拿出一盘窝窝头来，黑乎乎的，中间有个小碟子放着些咸菜和腌萝卜，说：穷山僻壤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就将就着吃一些吧，走了那么多路饿出毛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今晚你们就先睡这办公室，虽然地方小，我已经叫人专门打扫过了，还算干净。等明儿6点我来叫醒你们。

我父亲连连说谢谢谢谢。

说着，书记和村长两人就走出了办公室，隐约间我听到村长一直在抱怨，我们来的晚，书记对我们太好之类的话。

父亲递给我和猩猩窝窝头，说：快点吃，吃完了赶快睡觉休息，明天有正经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