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踏上G省A市火车站站台的那一刻，舒畅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逃避这座城市了。然而今天，命运之手却不容分说又把她推回到这个熟稔的地方。

走出车站，舒畅在街头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直接开到位于建业路的中级人民法院。

“美女，外地过来打官司吗？”听说目的地后，司机不禁咂了咂嘴。

“不，是公务。”舒畅简短地答道。她没有心情和陌生人搭讪，于是把头扭向了窗外，没想到迎面闪过的幅幅街景却像钥匙般开启着记忆之门。

六年没有回来，A市变化非常巨大，大到舒畅几乎认不出的地步。处处都在进行市政建设，绝大多数街道都经过了拓宽或改建，甚至连一些名胜古迹也修饰得面目全非。

有两句诗蓦然涌上舒畅心头，是幼年时母亲教她的：“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那边是御碑亭，A市著名景点之一。”热心的司机顺着舒畅的眼光介绍说，“再过去就是崇元塔了。”

“我知道！”舒畅轻轻点头说。她眼前随即浮现出两个背影：一个是瘦削高大的男人，一个是扎马尾辫的小女孩，他们并排趴在亭栏上挨个数着池子里的鲤鱼，夕阳把他们俩的身影照得很暖和。

舒畅怅惘地叹息了一声。对她来说，A市就像是块沉重的墓碑，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在碑石上沉淀着魂萦梦牵的快乐，也铭刻着难以承载的哀伤。

出租车在一道水泥围墙外把舒畅放了下来。望着气势恢宏的法院铁门，舒畅的眼睛再次模糊了，依稀看见大门前站着个身穿白色的确凉衬衫的短发女人，女人推着老式永久牌自行车缓缓向自己走过来，苍白而疲倦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笑容。

“畅畅，今天乖不乖？”舒畅似乎听见她柔声问自己。

这个大门，童年时的舒畅曾来过无数次。最后一次来，她从大门里面领到了一次性600元的因公牺牲人员家属抚恤金。那一年，舒畅十四岁。

舒畅在门卫的监督下填完访问单，然后轻车熟路地摸进了三楼档案室。档案室的门虚掩着，舒畅礼貌地敲了两下，见里面没有回音，于是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你找谁？”听到问话，舒畅才发现接待台后面翘腿坐着个中年女人，正照着镜子用化妆笔描眉线，脸上的浓妆与法院制服格格不入。

“您好！”舒畅客气地打招呼说，“我是S市公丨安丨局的刑警，受上级委派来这里查阅两份案卷。”

“什么案卷？”女人抬起扑粉过多的脸蛋问，化妆时被人打断显然令她非常扫兴。

舒畅看着女人难看的脸色轻声解释道：“我要看的是05年7月凯乐广场发生的行刺未遂案以及06年本市第一监狱发生的1.12越狱案。”

“1.12越狱案不能借阅！”女人没好气地回答，说罢低下头继续自顾自地描眉。

“为什么？”舒畅的脸一下子红了。

女档案员朝舒畅翻了个白眼：“不为什么！1.12是特大案件，案卷非经院长批准不得查阅和调用。你直接去找戴院长吧！不过现在找也没用，他去外地开会了。”

“那明天呢？”

“明天也不在，听说会议要开好几天呢！”女人放下眉笔，开始用一种不知名的白色乳液抹脸。

舒畅只忍气吞声地恳求说：“您看，我是从外地专程赶过来的，我们那边工作也很忙。能不能行个方便？这是我的工作证。这是我们单位开的介绍信，还有调卷函件。”

“不是跟你说了不行吗？”女档案员不耐烦地嚷道。可当她扫了眼放在桌上的证明文件，涂成熊猫似的黑眼圈突然变大了两号。“舒畅？！”她失声叫出了警官证上的名字。“你是舒畅？你是舒畅！”

舒畅愣愣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开始怀疑她的神志突然出了问题。

女档案员扔掉镜子跑到舒畅面前，一把牵起她的手激动地问：“舒畅！你是不是姚法官的女儿舒畅？”

“你是……”舒畅点了点头，绞尽脑汁还是认不出眼前的俗艳女人。

女档案员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我是你周姨啊！周玉雪！认得出我吗？你周岁的时候还抱过你呢！你长得比你妈漂亮多了！”

虽然记不起来，舒畅还是被动地点了点头。兴奋中的周玉雪径自喋喋不休起来：“那时我和你妈、还有你萧姨三个人可要好呢，人家叫我们‘法庭三姐妹’。你妈是审判长，萧云是书记员，我最没出息，只是个小法警。你妈可真是个好人！”说着，她的眼圈有些泛红，连忙掏出餐巾纸抹了抹眼睛。

舒畅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更没料到女档案员与阿夏的母亲萧云还有这层关系。她岔开话题问道：“周姨，你现在怎么调到档案室啦？”

“还不是因为有个犯人在庭审的时候当庭服毒自杀，我没及时拦住！”周玉雪忿忿地说。“其实那个杀千刀的犯人背了三条人命，早晚都是个死！而且他把毒药藏在牙齿里，管我屁事！后来因为家属上告，单位就把我处理了，调到这边管档案。不过也好，一个人在这儿自由自在的，不用成天被那帮烂人管着！”

舒畅勉强一笑，觉得这个周姨倒也心直口快。

周玉雪又换了种谈论国家机密的口气，压低声音说：“哎，我好像听萧云说你跟她儿子谈过恋爱，是不是真的？”

舒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苍白，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没有想到萧云一向反对阿夏和自己在一起，居然还会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不过，周玉雪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孩子。

周玉雪盯着舒畅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舒畅，你是不是还没有对象？”见对方不说话，她的脸上立即露出了同情之色，贴心地劝道。“舒畅，趁着没过三十，赶快再找一个，千万不要因为一个死人耽误了自己！”

舒畅难堪地点了点头，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刻着“单身”两个字，要不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眼光太毒了。她现在只希望终止这个话题，再跟周玉雪商量一下查阅卷宗的事。

周玉雪却好像还沉浸在自己制造的交心气氛中。她又问道：“萧云现在还和你们母子联系吗？”

舒畅皱了一下眉头说：“只在每年春节打个电话，她好像不愿意和我联系。”

周玉雪叹了口气：“自从她儿子出事后，萧云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退休后更是关在家里连我都不理了。你别去管她，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总得继续！抓紧找个男人嫁了吧！”

女档案员务实却又充满哲理的结论让舒畅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舒畅呆了会儿，红着脸小声说道：“周姨，这些以后再说吧！诉讼档案的事我还是想请你先帮个忙。”

“这个嘛……”周玉雪转着眼珠想了想，低声说道：“你放心，就算看在姚姐的份上，我也一定会帮你。不过既然不走正规程序，我只好把1.12越狱案的案卷偷出来了。这事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我的饭碗非砸了不可！”

“太谢谢周姨了！我保证守口如瓶！”舒畅大喜过望，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啊！”周玉雪拍拍舒畅的手，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进内部的档案库。舒畅知道档案库面积很大，找份案卷通常要花不少功夫。虽然近年来各级法院开始对案卷进行数字化管理，大量手写及打印的书面材料还是被保存了下来，因此档案库的规模并未有所缩减。

七八分钟后，周玉雪气喘吁吁地抱出一叠三尺来厚的文档。舒畅道着谢接了过来，发现上面一半是凯乐广场杀人案的诉讼档案，底下的则是1.12越狱案。周玉雪把舒畅的证件和调卷函复印留底，又在借阅记录簿上登记了凯乐广场案的案卷名、案号和出借日期，最后示意舒畅在上面签名。

“记住，你只在这里借阅过一份案卷！”周玉雪又郑重地交代了一遍。“而且你只能呆在隔壁的借阅室里读，下班前再把两份案卷还给我。”

舒畅发现，在自己之前已经有三个人在该栏中签过名字了：“陈可为”、“汪铁桥”和一个陌生的名字“韩弢”。陈、汪两人借阅案卷并不奇怪，两人对“豺狼”一直耿耿于怀，可这个“韩弢”又是何许人呢？

也许是因为刚到上班时间，空荡荡的借阅室里不见一个人影。舒畅选了个角落座位坐下，定了定神之后开始埋头翻看卷宗。刑事案件的诉讼档案通常很厚，光笔录加起来就可能好几十万字，要把全部资料从头至尾读一遍起码得花两三天。

时间有限，舒畅只能有侧重地筛选式浏览，用侦查员的眼光从资料中提取有侦破价值的信息。她决定先从笔录读起，最关键的笔录有两份：一是调查笔录，二是庭审笔录。

凯乐广场杀人案是一起比较特殊的案件，警方在罪案发生前已经逮住了凶手，但庭审结束后警方仍然对案情真相一无所知。

2005年5月1日，T市副市长江浩在市中心凯乐广场出席某高速公路有限公司的揭牌仪式。在仪式举行的前一天晚上，市公丨安丨局报案中心接到了一个神秘的举报电话。

根据接线员的证词，举报者说话声浑浊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使用变声器做了伪装。举报者警告警方，明天将会有职业杀手在揭牌仪式中开枪刺杀江副市长，杀手就藏在凯乐广场一隅的鼎峰酒店16楼中，希望警方及时阻止这起悲剧。

整个电话长度不足一分钟，举报者挂断后就此销声匿迹，再没和警方联系过。事后除了查到电话是从某个公用电话亭打出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尽管可能是恶作剧，由于事关市领导安危，市局不敢怠慢，连夜将报案情况上报市里。市委市政府批示市局局长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江浩同志的人身安全。

第二天是劳动节。作为T市商贸休闲中心的凯乐广场人潮汹涌、万头攒动。上百名便衣刑警也混在揭牌仪式的现场周围，寻找着杀手的蛛丝马迹。仪式开始前20分钟，刑警队长白宾和特警队长高川率大队人马突然出现在鼎峰酒店楼下，宣布酒店进入临时戒严。

根据白宾的回忆，特警们首先控制住一楼大堂，并封锁了酒店的五个进出口，然后高川率50多名特警乘电梯直接登上了16楼。封锁楼道之后，特警们同时持枪撞开了位于该楼层的20间客房，果然在其中一间内发现了杀手。

高川在证词中说道：可能由于事出突然，刚把狙击步枪架上窗口的职业杀手动作突然凝固了。不过，那个男人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背对着四五支枪口，坦然举起双手说：“放心，我从来不开‘无谓’的杀戒。”听他的口气不像是被捕，倒像是大度地放了对手一马。执行任务的特警们愣一下了，才一拥而上把他擒了下来。那个男人果然遵守诺言，没有做任何反抗。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