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胖一慌,连忙用身子把台面上的东西挡住,使一下眼色想叫房间里的人快走,眼睛却先开口了:“你是谁?”
小姑娘的眼珠子像快瞪出来般的死盯着家里的不速之客,手颤颤的指:“你长的真难看,我不要看到你!你快点滚出去!”
然后,往床铺上一倒,被子一蒙,睡觉了。
“小菁!”谭医生打了水,叫小姑娘,“起来,擦把脸再睡!”
小姑娘似乎很疲惫,在被子里翻个身,闷声讲:“不洗,我困。”
谭胖叹口气,又讲:“今朝哪能噶早回来了?”
眼睛嗯了半天,冒出来一句:“我和人家打架了。”
“你怎么又打架了?”谭胖说了句,但看见小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挺尸一样,心里有点吃不准,又把话咽了下去,只讲,“那你睡一歇,我就在旁边。”
眼睛在被子缝里偷看谭胖,牙齿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流,曾几何时,发天花的时候,小姑娘也在被子缝里带着一点糊涂的这般看过谭胖,那时候,光在他的身后,他抱着她,走的飞快,扳着一张神一样肃穆的脸孔,眼睛记得自己还问:“我是不是飞起来了呢?”
想到这里,小姑娘更加是狠狠揪着被子,才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着的身体。
眼睛晓得那半本书又给谭胖塞回床底下了,当时她把这个小包裹塞进去的时候,和他说:“我的东西我藏在此地,谁都不好动!”
谭胖讲:“什么宝贝?连我也不好动吗?”
见小姑娘认真的点头,又讲:“好,那我帮你守着它,我不动,也不许人家动!”
原来,都是骗人的鬼话。
嘴唇皮给咬出血来,腥涩的,眼睛舔舔,吞下去,她想起阿娘老早讲过:“打落牙齿和血吞。”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一想,小姑娘又想起了阿娘以前讲过的别的话。
你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
要是没有我,你会被人赶到街上!
你没有亲妈,因为你妈不要你了。
谁会要一个妖怪呢?
只有我要你,我给你吃饭。
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叫抓妖怪的人来,把你架起来烧死!
你要晓得,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
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阿娘说过:“看样子,骗你的是他吧。”
阿娘虽然待自己不好,却一直都是火眼睛睛,她早就说出了真相,只是自己一直不去相信。
眼睛吸着记鼻涕想,阿娘讲的不错,自己,真的是个大憨大(沪语:大傻瓜)。
谭胖看见小姑娘的被子一动一动,似乎没有睡着,拍了拍,讲:“怎么样?好点了吗?”
眼睛拼尽了气力放缓了声音,讲:“我饿。”
眼睛讲:“我想吃隔壁街的李记担担面。”
眼睛说:“你去买,好不啦?”
谭胖讲:“那个很辣,真的要吃吗?”
眼睛还是讲:“你去买。好不啦?”
“你去买,好不啦?”
“你去买,好不啦?”
谭胖妥协了,讲:“好,我去买,你等我回来。”
眼睛讲:“好,我等你回来。”
走到门口,谭胖又不放心的回了头,讲:“你别乱跑,等我啊。”
眼睛嗯了声,又努力大声喊了句:“你快点回来啊!”
听到关门的声音,小姑娘已经泣不成声。
悄悄爬起来,她看着男人走出了大门,走出去了,又返回来,对坐在门口摘菜的罗娘嘱咐了句:“我家姑娘病了,您帮忙看着点,别让她又跑出去瞎玩!”
眼睛满心悲戚着,看着心爱的人,越来越远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看的眼睛里面发凉发干,手里抖瑟着的一把沉重的勃朗宁,终究,还是放回到了原来的抽屉夹层里。
她晓得他的秘密,就像他晓得她的。
她不想活了,原本可以带着他一起走。
可是,最后,她竟然,下不了手。
你救我许多次,我只救你一次,所以,还是我欠你多。
你不要骗我,你要是骗了我,我会恨死你的。
一瞬间的转念,小姑娘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这个家,在一夕之间,已成了小姑娘的伤心地,人伤了心,比死还难过。
扬镖 下
在祥泰旅馆附近的人,都晓得了有这样一个可怜的父亲,传呀传的,就变成了父亲的小女儿,在偷跑去吃担担面的时候给拐子拐走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做娘的就用这样的例子教训自家的儿女,讲:“看见哇,不好瞎跑,不要偷钞票去吃担担面!”
后来,街对面的李记担担面,倒闭了。
这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体了。
其实,有一个人,在眼睛失踪以后,是见过她的。
那是眼睛不见第三天的事,谭胖罗娘都出去找了,小春满怀心事的在黄角树底下喂麻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滴水,滴到了自己的面孔上,一摸,然后,一抬头,居然看到了眼睛。
小春吓了一跳,眼睛还在滴口水呢,却对她嘘了声,看看四下无人,才哧溜滑下来。
小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菁姐姐,你爬树爬的这么好咯!”
眼睛有点小得意,讲:“那是!男小人也爬不过我呢!”又讲,“我饿了。”
小春看着眼睛三口两口把喂麻雀的碎馒头吃掉,忽然想起来,讲:“谭先生急着在找你呢!我这就去告诉他!”
“不!”眼睛一把拉住小春的手,嗤笑了一下,说,“他不是找我,我跟伊,已经分道扬镳,再没一点关系了!”
眼睛说这话的时候,发觉自己用了一个成语,不是老早阿娘逼她认字时会的,是小学堂里的女老师教的,忽然间就觉得有点想念,可惜以后,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眼睛叹了口气,说:“所以,小春,你要够意思,就对啥人也不要说!”
小春愣了下,点点头,又问:“小菁姐姐这几天一直住在树上啊?那你饿了吃什么呢?”
眼睛笑笑讲:“晚上没人的辰光,我就下来吃小花的饭。”
“哦,我就想这几天小花怎么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吃多少都不够呢。”小春想了想,又讲,“小菁姐姐,你真聪明!”
“哪里!”眼睛晃晃脑袋,讲,“不过,小花是个够义气的,我把它的饭全吃了,它也没咬我!”
“嗯,小花够义气!”小春点点头,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讲,“你放心,我也很够义气的!”
“小菁姐姐,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回家了。”
“那你不找我爹针灸啦?”
“这个,现在,无所谓了。”
“可是小菁姐。。。。。。”
“小春,不要这样叫我了,我不叫谭菁,我叫,眼睛!”
“我就叫,眼睛。”
“小春,你阿哥,要回来了是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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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气依旧袅绕,眼睛屁股底下垫了一张旧报纸,咳了声,一口馋吐水(沪语:口水)噗上去,手中的抹布搓老坑(沪语:擦身上的污垢)一样狠命的擦,直到,她在面前的皮鞋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谢谢,先生!”眼睛在老烟鬼手里收了钱,抹布一掸裤子又大声的叫:“上海滩最便宜来!擦皮鞋来!先生小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中晌的时候,眼睛面对着黄浦江啃馒头,小江风吹着,来往的小船观着,小姑娘觉得很惬意。山城一趟,看来最值得眼睛感激的就是满地的擦鞋匠,每天几十个的擦,当时眼睛就在想,这真是个赚大钞票的生活(沪语:工作)啊!今天看来,果然是如此的。
搁在一边的旧报纸被风刮了打着卷飞,眼睛奔过去追回来,袖子管擦了擦,又一屁股坐在上面,这是小姑娘从山城带回来唯一的纪念品,上边一大行粗体的头版头条:怒乎!叛乱份子偷袭慈善妇女会,哀哉!学校小学生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