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年以后,他受了朝廷的派遣,前往广陵。
途中经过一个旅店。
彼时天色已晚,再往前赶的话,只能露宿荒郊了,于是和随从们商议了一下,便在这里落了脚。
店家招呼得很是周到,吃过晚饭之后,天边还残留着几点胭脂红,他信步走出旅店的大门,想到周围转一转。
月亮已经升来了,晕黄而陈旧。仿佛嵌在画师的宣纸上,而不是挂在空中似的。
傍晚的烟霭之中,有一个纤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子,穿着缝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守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插满了花,她斜倚在竹篮后的大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卖着。
隔着薄暮,那女子的面容看起来不是十分真切。可是,一瞥之下,奉使出行的人心里便猛地一沉。惨死在江边的侍女,同眼前的卖花女子重叠在一起。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他心里有些忐忑,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越往前走,那女子的面容便越是清晰。他的一颗心,跳得也便越厉害。这个卖花女,同当年他家的那个婢女,简直是一模一样。
朗朗乾坤之下,真是活见鬼了!
卖花的女子发觉有人走进,抬起头来,热情地招呼道:
“客官,要买花吗?”
等她看清来者的相貌,不禁呆了一呆,突然撩起衣襟,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腿,边哭边道:
“老爷,老爷,真的是你吗?可把你给盼来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男人的内心深处,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竟然竟然真的是那个婢女!
他定了定心神,走到那女子的身边,捉住她瘦骨伶仃的手腕,压低声音道:
“你究竟是人是鬼?说!”
婢女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回答道:
“相公这是怎么了?我当然是人了!”
见男子仍是满腹疑虑的样子,婢女又道:
“多年以前同娘子一同归宁,在路上为强人所击,随身携带的财物都叫人给抢走了,人也被投入河中。”
“我们主仆二人随波逐流,飘出去很远,上天垂怜,幸而不死。后来碰上了一条商船,把我们搭救起来。船靠岸的时候,我们便来到岸边。想回家,却没有盘缠,就在这个地方,靠卖花维持生计。”
男子走上前去,扶起哀泣不已的婢女,一时之间,心内也是百感交集。他拍着婢女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等婢女终于平静下来,又问道:
“娘子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
“能让我见见她吗?”
“当然可以!”
婢女敛了敛头发:
“相公请随我来!”
说完,便朝前走去。男人尾随在她的身后。
——真没想到,今生今世,竟然还能再见面。这一切,都是在梦中吧。
随从们也跟了上来。
婢女三拐两拐,来到一个曲折幽秘的小巷,巷子里有不少人家,看起来都不是很富裕。走着走着,婢女指着小巷尽头一处低矮的草舍说:
“这就是了!”
说完,先走了进去。男人打量着面前的这座茅舍。房子很是简陋,上面覆盖着茅草,有几处似乎被风吹走,露出斑驳的屋顶。房门是用柳条编的,缝隙里塞着破布和败絮,大概冬天就是以此抵御风寒。
看了一会儿,他得出一个结论,这是真正的寒舍,比当年他在乡下的时候,住得还要艰苦。
这些年来,这两个女人,究竟是怎么捱的呢?天杀的歹人!
过了一会儿,那扇蓬门被推开,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女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清之后,猛然捂住了嘴……
夫妻两个见面之后,抱头痛哭。妻子将这些年来的遭遇,一一向他讲述了一遍,男人听了,也不禁为之恻然。
这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时间,他简直无法分清,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梦幻。也许,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生活在梦幻当中,而不自知吧。
也许,那次归宁,他并没有一起去。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杀掉妻子和婢女。
也许,这些年来的荣华富贵,娇妻美妾,不过是南柯一梦。
也许,他还是军队里的那个小将,而妻子遭遇歹人之后,一直流离在外。今天,上天有眼,他们夫妻终于得以团聚。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准备好了酒食。婢女把他请到屋子里,让男人坐在上座。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一看就是妻子的手艺,连香味都那么熟悉。妻子坐在他对面,婢女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吩咐。
女人还像过去那么细心,伸出筷子为他夹菜,举起酒壶给他倒酒。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的侧影是那么美!
夫妻二人隔着烛火遥遥相望,男人不禁想起了他们刚结婚时的日子……
随从们也进了院子,狭窄的屋子搁不下那么多人,女人就叫女仆在院子里给他们摆上了一桌酒菜。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虽然已经吃过晚饭,这些人还是喝得酩酊大醉。
傍晚的风很硬,很硬的风吹醒了他们。
他们等了好久,也不见大人出来。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旅店就关门了。他们这一路奔波劳碌,都打算今晚睡个好觉。可是,大人不自己走出来,他们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进去叫。呆了半天,有一个人忍不住了,朝同伴们使了个眼色,自己轻手轻脚地溜到房檐底下,把耳朵贴在窗户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一点响动也没有。
这样的屋子,里面就算有人咳嗽一声,街道上的人都能听见,怎么会没有声音呢?
他转过头来,透过窗户上的缝隙,朝里面窥去。
一盏小灯不住地摇曳,桌子上的菜还冒着热气,但是无论他从哪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到人。
这个人回过头来,面无人色地朝他的同伴挥了挥手。几个人的酒劲全醒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撞开屋门,走进内室。
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众人分散开来,找了半天,在靠墙角的位置,找到一具白骨。
骨头上的筋肉已经不知去向,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一条一条的,早已毁裂无余。一地的鲜血,凄厉地流。恍然之间,令人以为自己进了屠宰场。
从那些布条的质地和散落在地上的玉佩来看,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大人的衣物。那么,那具白骨……
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双腿也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两个女子呢?那两个自称是大人妻子和他家婢女的女子,她们在什么地方?
几个人带着满腹的疑问,强自压抑着呕
鄂州小将某者,本田家子,既仕,欲结豪族,而谋其故妻。因相与归宁,杀之于路,弃尸江侧,并杀其同行婢。已而奔告其家,号哭云:“为盗所杀。”人不之疑也。后数年,奉使至广陵,舍于逆旅。见一妇人卖花,酷类其所杀婢。既近,乃真是婢,见己亦再拜。因问为人耶鬼耶,答云:“人也。往者为贼所击,幸而不死,既苏,得贾人船,寓载东下。今在此,与娘子卖花给食而已。”复问娘子何在,曰:“在近,可见之乎?”曰:“可。”即随之而去。一小曲中,指一贫舍曰:“此是也。”婢先入,顷之,其妻乃出,相见悲涕,各述艰苦。某亦忱然,莫之测也。俄而设食具酒,复延入内室,置饮食于从者,皆醉,日暮不出。从者稍前觇之,寂若无人,因直入室中,但见白骨一具,衣服毁裂,流血满地。问其邻云:“此空宅久无居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