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启发把我和窦大宝让进屋,拿过三个茶碗,提起一旁的暖壶,倒了三碗水。
窦大宝一路上啃了五个肉包子,一袋豆浆根本不够灌缝的,见有水,端起来就要喝。
碗端到面前,却忽然瞪圆了眼睛:“这碗里什么时候放的炒麦啊?”
我往他碗里一看,也是一愣。
三个碗明明都是空的,我是眼看着方启发一只手提着暖壶往碗里倒开水,然而这时,窦大宝端着的碗里居然多了十几粒黄橙橙的炒麦,变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炒麦茶。
再看另外两个碗里,却还是两碗白开水。
看着笑眯眯的方启发,再看看他挽起的袖子,我只能是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要说正经的手艺人,可能文化不高,但脑子绝不是榆木疙瘩。
刚才他收起手绢的时候就露了一手,这会儿又演了一场白水变茶汤,可不是为了显摆。
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丨警丨察的身份,猜到我不会单单只是为了来还他手绢,所以用实际行动来告诉我,他真就是变戏法的。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两碗白开水,转眼盯着方启发的两只手,似笑非笑的说:“我口重,麻烦方大哥多放点炒麦。”
哪知道方启发却搓了搓手,为难的说:
“这……不怕丨警丨察同志您笑话,为了给老太太看病,我有阵子没回家了。我刚才是看这位同志嘴上挂着油花,想替他解解腻,家里剩下那点炒麦,全给他放上了。你要是不愿意喝白开水,我这儿还有点茉莉花,不过茉莉花茶得先放茶叶,这水得重新沏。”
“那就麻烦你了。”我仍然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他的两只手。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窦大宝突然用手指头戳了戳我:“诶,别傻呆了,你不是要喝茶吗?茶泡好了,喝吧。”
我愣了一下,鼻端闻到一阵茉莉花香,缓缓转动眼珠看向桌上,就发现原先摆在我面前的那碗白开水,居然已经变成了热腾腾的茶水。
不过我是喝惯了茶的,只一眼就看出,碗里的茶叶是后放进去的,表面的一些茶粒还没被泡开。
我回过神,顺着方启发的手顺直看到他卷起的袖口,笑了笑,“方大哥真是好手艺。”
方启发露出一抹苦笑,端起剩下一碗白开水喝了一口,摇着头说:
“你都看出关窍了,就别捧了。”
我想摇头,但转念一想,还是把两只手在裤腿上搓了搓,端起碗吹了吹,喝了口茶。
放下茶碗,又看了一眼方启发发红的眼睛和微微有些发颤的双手,暗暗叹了口气,诚挚的说:
“剑、豆、丹、环四门手艺里,‘仙人栽豆’是最需要精力和体力的。方大哥,你应该是这段时间为了侍奉老人家,太累了。”
方启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眉毛一耸,看向我问:
“你不是丨警丨察吗?怎么也懂这个?”
我笑笑:“丨警丨察是公门中人,是内八行,要说内八行对外八行的门道一窍不通,那也说不过去不是?”
方启发怔了怔,盯着我半天没吭声。窦大宝在一边终于忍不住插口问:
“什么是‘仙人栽豆’啊?剑豆丹环又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见方启发看着我没反应,于是跟窦大宝解释说:每一个行业都有各自的本门‘功课’,说相声讲究‘说、学、逗、唱’;厨子做菜要学‘煎、炒、烹、炸’;中医则是‘望、闻、问、切’。
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戏法也是如此,最彰显功力的四门分别是:剑、豆、丹、环。
这四门从表面意义理解很简单,‘剑’是指那些类似‘吞剑’的表演;‘丹’就是我们熟悉的把铁蛋吞进肚里,再运用所谓气功吐出来之类;‘环’这一门,现在还很常见,甚至可以说是臭了街了,就是把几个铁环来回穿插交集,或者组合成金鱼等动物的样子。
窦大宝听得直皱眉,“要我说……这些不都是臭大街的玩意儿嘛?”
方启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神情却显得有些无奈和落寞。
“不懂就别瞎说!”
我少有的瞪了窦大宝一眼,“都说那只是从字面理解了。其实这四门在传统戏法里各自代表着不同的四样基本功,真正的‘口吞利剑’可不是拿那种伸缩剑来糊弄人,而是手艺人经过苦练,真能把一定长度的异物从嘴里吞到肚里……”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感觉。
时下有句话,叫做“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
乍一听,这话很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
但事实是,这句话真是很多真实现象的写照。
旧时候的一些手艺,无论看上去机巧百千,又或者神秘莫测,那都是手艺人勤学苦练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结果。
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只是为了谋生。
在现代人看来,将一把长达一到两尺、实打实的剑吞进肚里,似乎是天方夜谭。可事实是,那是底层的一些人为了生存,不得已为之的去挑战生理极限。
“兄弟,你究竟是什么人?”方启发看着我问,“别说你是丨警丨察。现在内八行公门中人,已经和旧时候的一些东西没什么接触了。”
我正想直接进入正题,窦大宝忽然贼贼兮兮的压低了声音,对方启发说:
“大哥,我从小就喜欢看变魔术,你能再给我来两手,让我开开眼不?”
“大宝!”我忍不住一皱眉。
可不等我开口,方启发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丨警丨察同志,我只会些不上台面的小把戏,真不能……”
他话音忽然一顿,跟着猛然瞪起眼睛,右手二指并拢,斜指着门口的方向,气急败坏的大声说:
“倒霉鬼爷,我可就剩下这点待客的茶叶了!你把它拿走了,我还怎么做人啊?!”
他这一下来的太突兀,我和窦大宝立刻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并没看到有什么。
窦大宝回过头,眨巴眨巴眼:“什么……什么倒霉鬼爷?”
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猛地转回头看向桌上,惊愕的发现,桌上的三碗水,竟都已经变成了无色透明的白水!
方启发看着目瞪口呆的窦大宝耸了耸肩,哭丧着脸说:“这才叫黄鼠狼专拣病鸭子下口呢,我最近时运低,倒霉鬼爷找上我了,把……把我招待您二位的茶叶给拿走了!”
窦大宝更加瞠目结舌,半天才讷讷的问:“倒霉鬼爷……是……是什么?”
我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端起面前的碗,凑到鼻端闻了闻,又快速的吸溜了一口。
方启发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脸朝着窦大宝呵呵一笑,但紧跟着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我学的是戏法,不是魔术。”
窦大宝咽了口唾沫,刚想说话,方启发却突然看向我:
“兄弟,我没什么文化,是大老粗,习惯直来直去,你别见怪。现在的公门中人都是学府科班出身,和外八行已经不怎么搭界了。兄弟,你不是丨警丨察?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