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月疏凝眸思忆,似乎想到伤心处,缓缓道:“元符三年,也就是八年前,我父亲正带人在苏州造园。适逢蔡京被贬官,去杭州洞霄宫当提举,途经苏州。他听人说,当年造玉津园的苗家,正在苏州替富户造园,便动了心思,想在苏州也替自己造座园子,毕竟谚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而且他在苏州还有一个相好的青楼女子,那时已替她赎身,正好造座园子,将她养在其中。”
钟耀南道:“蔡京也有被贬官的时候?”
“人的时运有高有低,谁都没法避免。那年端王赵佶刚刚登基,蔡京他接连遭到谏官、御史弹劾,即便有向太后护着也没用,还是被贬官去了杭州。”
钟耀南奇道:“可他贬官之时,还有心思让人给他造亭宅楼阁和花园子?”
苗月疏道:“蔡京这老狐狸,在官场中久经沉浮,数次起落,贬贬升升、升升贬贬,他做过官的地方,恐怕历大半个中国,早就练得皮糙肉厚,城府极深。一时的谪贬,难动其心性。如果将官位比作大鱼,那蔡京就是钓鱼翁,放着长线,管大鱼在水里如何扑腾,兀自抓紧鱼竿不松手,熬到现在,也算是他能耐。”
“然后呢?”
“然后他自然约我父亲见面,谈及此事。他毕竟是京城来的大官,父亲也是知道他的,民不与官斗,我苗家自然答应下来。可这老狐狸,价钱暂时不谈也就罢了,甚至连木料砖瓦都不提,凭他一张嘴,就问你要一座宅子,你说天下可有这般道理?”
钟耀南气得一拳揍在被褥上,恨恨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副嘴脸想来跟朱勔那时一模一样。”
“父亲本就担心建完宅子后,他要拖欠工钱,但苦于无法拒绝。现在好了,如果连木料砖瓦都没有,等于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盖园子也就有了借口。所以便装聋作哑,只是推脱没法开工,那蔡京开始只是催促,后来干脆明着让父亲先垫钱去买。越是这样,父亲越不敢答应,这桩买卖分明是血本无归的事儿啊,便说现在苗记账上无钱,实在买不了一砖一瓦,一根木头。蔡京眼见无望,在那个青楼小妾前丢了面子,偏又是自己被贬之时,嘴上不说,心中将所有怨气都归到了我父亲头上。”
钟耀南摇着头,道:“这下肯定麻烦了。”
苗月疏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想不到。”顿了顿,看着钟耀南,“这时出现个人,你猜是谁?”
“我如何能知道是谁?”
“你认得的。”
“我认得的?”钟耀南转着眼睛,想了一遍,“是在苏州,而且还是我认识的,还跟蔡京有关系。”
苗月疏点着头,钟耀南道:“莫非是朱勔?”
“算你聪明。不过不是朱勔,而是朱勔的父亲——朱冲。”
“那卖狗皮膏药的无赖郎中,朱冲?”
“正是。”
“他替我父亲瞧过痢疾,非但没治好,还差点让我父亲送了命,最后还要钱,被我家人乱棒打走的。哦,我想起来了,石真人当年说过,朱勔的父亲,巴结着机会,给蔡京捐钱捐木头,在苏州造了一座宅子,今晚李蕴也好像提过。莫非就是你现在说的这出?”
苗月疏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父亲费尽口舌,推掉了这桩买卖,朱冲却得到了消息,巴结上来,不但捐钱捐木头,连那块地都是朱冲买来下的,将地契送给了蔡京。所以才有后来朱勔青云直上,直接做了应奉局的应奉使,专管花石纲。”
“朱勔的父亲不是只是个江湖郎中么?怎地出手这般阔绰?哪里来的银子呢?”
“朱冲原先确实只是个卖狗皮膏药的,他的药只求吃不死人就行,全靠一张铁嘴过活,算是勉强度日罢了,确实赚不到多少银子,朱勔小时候因为吃不饱,常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但朱冲后来却受高人指点,得了几副仙药方子,并且那人还收了朱勔为徒,传授道术。”
钟耀南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一个叫左常的?”
苗月疏皱眉奇道:“左常?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不知道有左常这么个名号。”
钟耀南拍了拍脑袋,道:“八成错了。是朱勔给我幻化出来的假姐姐告诉我的。”
苗月疏道:“传授朱勔道术的叫穆友海,此人还有个出名的徒弟,叫杜七圣,你可听说过?”(注:杜七圣乃宋朝著名幻术师,相传中国历史上首个幻术组织“云机社”,就是由其所创。杜七圣的戏法骇人之极,据说有被当场吓破胆的,且无人能识破,其事迹在诸多古人笔记中均有记载。)
钟耀南摇摇头,道:“未曾听过。”
苗月疏道:“看来你还是缺砺练,连现时山海中顶顶大名的云机社‘杜七圣’都没听说过。杜七圣乃是全中国有数的幻术师,以一套七圣法行走山海,最出名的幻术叫做续头法。他先朝空中扔出一卷绳索,然后绳索一头便似乎挂在了云端,直直垂在众人头顶,接着呼一小儿从绳子爬上,消失于云中,道小儿去天宫给看官们偷桃,话音甫落,真个就从天上凭空落下几十个大桃子,桃子卖与众人后,忽地绳索断了,掉到地上。杜七圣便哭诉,定是守蟠桃园的天兵天将捉住了孩儿,紧跟着残肢断臂,血淋淋从天而降,正是刚才那孩儿,已被天兵神将剁成十数段,扔了下来。到此时,围观的群众便已大多数被吓得魂不附体。更绝的在后面,杜七圣先向众人讨一圈钱财银两,算是孩儿死去的贴补,而后掏出一叠道符,向人群道,此是向仙人求的还魂符,看能否救活小儿。然后将小儿的残肢断骸收入筐中,蒙上一层黑布,烧符念咒,走一番禹步,做一番法,最后喝一声起。那筐上的黑布,便忽地被掀开,活生生的小儿从筐里跳将出来,朝众人作揖。杜七圣趁机再将还魂符卖掉。”
钟耀南惊得合不拢嘴,道:“还有这等幻术?这可并非一个人看,而是无数人围观呐,他是如何做到的?”
苗月疏抿嘴笑道:“此间奥秘如何能叫旁人轻易知晓?这杜七圣与朱勔,二人的幻术,便都是由穆友海所传,而朱勔的父亲——朱冲,其赖以发家的几副仙药方子,以是拜穆友海所赐。”
钟耀南凝眉思索,片刻后道:“杜朱二人既为同门师兄弟,怎会一个当了大官,一个却靠卖戏法过活呢?”
“这有何奇怪?好比有人靠拳脚刀枪的功夫,落草去做绿林好汉,有人却凭借精湛武艺,做了朝廷武官,做武官的后来又去抓强盗,其实二者,都是靠的功夫吃饭,指不定最初还是同门,也未可知。”
钟耀南微微点头,道:“是了。幻术之所谓幻,也就是假的,假的就是骗人的。杜七圣是骗看客,自然比不上朱勔去骗皇帝。小盗窃财,大盗窃国。”
苗月疏笑了起来,道:“你这脑袋,怎么想的尽是些歪理?好的不学,坏的道道儿却无师自通。骗皇帝,窃国,可不是我教的。”
“这还用教么?朱勔和杜七圣,不就摆在那儿,两相比较,还有什么可说?只不过,如果有得选择,我倒宁愿像杜七圣那般,行走山海,无拘无束,没钱了演几场戏法,不乐意了就收摊。”说着,露出向往之意,“对了,咱们这都跑偏到爪哇国了。光顾着说朱勔和杜七圣,还有那什么穆友海,你家的事情还没讲完呢。”
苗月疏打了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枢密院,不如早点睡吧,明天再谈,反正我又跑不掉。”
钟耀南蹦下床去,关起窗户,回身道:“那不行,今晚不说完,我可睡不着觉。再说了,我平日里晚上几乎都不怎么睡的。”看着苗月疏一副困倦的模样,又道:“要不先洗洗上床,然后咱们枕边再谈?”
苗月疏羞得低头不语,钟耀南笑道:“别害羞嘛,过阵子等我这艮岳使的位子坐稳,就去跟你父母提亲,你可就是堂堂的诰命夫人。”
苗月疏却愈发沉默,最后道:“我父亲和祖父,俱已不在人世。”
钟耀南愣在那里,结巴道:“被,被蔡京害的?”
苗月疏摇摇头,道:“蔡京那时被贬官,虽然因我父亲拒绝为其造园而心生怨念,但苦于手无权柄,奈何不得我苗家。但没过多久,蔡京却在苏州遇到了童贯,童贯那时作为内廷供奉官被委派杭州,设明金局,替赵佶在江浙一带游觅搜罗文玩字画。”
“童贯?我知道,在延福宫时我见过他,现为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