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欢喜的一场酒,钟耀南何以突然之间反目?原来从外面进来的这名女子,竟与他的姐姐钟芳南长得极像,但与一年多、两年前,在苏州朱勔府中见面时,容貌却是有了不少变化的。钟耀南从她进院子开始,便凝神细瞧,直到其婷婷立于众人面前时,看得真切,与苏州见到的姐姐,绝不是一人。因为先前那个是十七八岁,跟姐弟二人分开时,容貌几无变化,是故那日晚间在朱勔府上,钟耀南心里还特别想过,说姐姐的容貌无甚变化,此点记得清楚异常;而眼前的这个却明显成熟太多,似乎有了二十三四岁。如果之前并未在苏州见过,倒有可能信以为真,毕竟三四年未见,再加上姐姐在外漂泊,变成这幅模样倒也可能,坏就坏在,一年多前刚刚见过,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一下子成熟了五六岁,绝无可能。
而众人当中,除了连微以外,其他无人知晓钟耀南在朱勔府上与姐姐相见,那日在柳凤楼躲避群鸟夜袭时,苗月疏问到,朱勔以何要挟他?钟耀南正好看到了那颗红痣,因此硬生生吓得没敢说实话,只讲朱勔允诺事成之后,可以保自己一生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并且给自己下了毒药,而自己想先保命,因此答应入宫盗书,于朱勔以姐姐为人质一事绝口不提。
本来今晚宴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留下苗月疏,想当面问清是不是她变为夏敏,以及与李蕴之间到底是何关系。怎知半路杀出程咬金,冒出个假姐姐,你让钟耀南如此机灵的脑袋,不去将眼前这个假姐姐跟夏敏一事联系起来,根本不可能。
因此,钟耀南瞬间便晓得了,这是李蕴找徒弟再变幻为姐姐,以此博取自己的信任,目的是说服自己从替朱勔盗书转为替他盗书。
这半年多来,自己为情所困,郁郁寡欢,明明对苗月疏爱入骨髓,却反复因夏敏一事,如鲠在喉,苦恼不已,而这一切,皆因李蕴背后耍诈,只是碍于不知李蕴底细,且救过自己一命,是以压着心中恼火。骗了我钟耀南一次,害我有爱不敢,有情不能,真真伤透了心,岂料今晚故伎重演,未免欺人太甚!
正是有了这番思量,和半年多压抑忍耐的怒火,故而钟耀南才会在瞬间爆发。而外人看来,当真觉得不可思议,好端端的,突然就如同疯了一般。
李蕴毕竟老江湖,且其遁术高超,先前在柳凤楼与那乘雕而下的白面郎君相斗时,已然露得几手。此刻满地的瓷盘碎片从四面飞来,而李蕴却瞬间消失无影,众人惊奇时,已然现身于那名女子身侧,道:“钟耀南,你做什么?”
钟耀南乃天不怕、地不怕,连天王老子将他惹急都敢心里生出杀意之人,唯独却怕脸面和情义,但此刻既已与李蕴翻脸,哪里还有半分顾忌?
偏偏屋里无石,盛怒之下,作个回山倒海的身势,只见整个地面铺着的石块,全都如卷帘般掀起,裹挟着碎瓷,流星般从四面八方朝李蕴和那名女子砸去。
这招的威力实在过于骇人,连苗月疏、连微、秦伟,以及屋里的仆人,纷纷均被擦碰刮击,无一人不受伤,想来钟耀南当真是被李蕴伤透了心,杀红了眼,也足见此人骨髓里打娘胎带的杀性,只不过自幼读书,晓得仁义礼智信,晓得为人道义,明白良善恶仇,因此才被隐藏,而一旦释放,说是如同魔头,亦不为过。而且此时他年方十七八,便得如此狂暴,日后若无人教导感化,走上邪路,实不堪设想,恐怕沦为天地头号魔君,人人得而诛之的日子也有。
李蕴的遁术,实是臻至化境,此时双手扶着那女子,不及眨眼的功夫,又倏忽不见,钟耀南尚未及收起身势,李蕴已至其身后,一掌劈下,正中其脖颈,孰知钟耀南趔趄着前扑的同时,却瞬间使出绝技,腰间的一袋棋子,倏地全部飞出,朝身后击去,饶是李蕴亦猝不及防,只得一个转身,低头回护,数十颗棋子尽皆砸到其背后,若按钟耀南此时的内丹功力,即便只是小小一颗棋子,在如此近距离下,亦能穿透血肉肌体,而李蕴此时后背正中数十颗,棋子却纷纷碎裂掉落,而躯体却未见血流,实在倒也神奇。
第十回 异士初聚
钟耀南跌倒在地,那名女子却从李蕴身后挤出,扑到钟耀南身上,焦切地道:“弟弟,弟弟。”
钟耀南撑起身子,一把推开女子,跃起便欲再战。李蕴不待他起势,右手一扬,银针飞出,正刺膻中穴,瞬间便有股寒意流遍周身,同时胸口大闷,如压巨石,想再调动内丹以移石,却是万万不能了。
众人见状,围了上来,虽皆负伤,所幸只是刮擦,无甚紧要。那名女子重又扑了上来,哭道:“弟弟,你不认得我了么?”钟耀南又是一把推开,恨恨道:“少来这一套,还不如早些现出原形,免得到时被我揭穿出丑。”
连微似乎有些明白了钟耀南的意思,苗月疏急道:“这可是你的亲姐姐啊!”
钟耀南再也忍不住,怒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在信口雌黄,拿我当三岁孩童。”伸手指着女子,“她若是我的亲姐姐,那当日客栈中的夏敏,又是何人?你说!”
李蕴愣住,似乎着实吃了一惊,苗月疏则脸上现出些许羞愧之色,站在一旁,没了言语。
钟耀南苦笑着摇头道:“怎么?没料到我竟然一切均已知晓?还打着如意算盘,准备再用这个假姐姐,来让我为你们盗书?”
那名女子满脸疑惑,看看钟耀南,又看看李蕴,道:“我就是我,哪里来的什么假姐姐?”
李蕴长叹一声,道:“你既已全然知晓,我再多说也是无益。夏敏一事上,是我对不住你,与苗月疏无关。但我亦是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让你去以身试险。”
下人们初时吓得抱头鼠窜,此刻见气氛缓和下来,赶紧上来收拾残局,勉强重新摆好桌椅,便知趣地退下了。
钟耀南中了毒针,浑身虚弱无力,坐到凳子上,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们要暗中逼我去朱府,是怕万一朱勔抓到我后严刑逼供,将你们招出来,因此事前半点也不敢让我知道是你们背后搞的鬼。此节我已想明白,经过这么久,几乎可以尽弃前嫌,谁让你救过我的命?但今日故伎重施,却也是逼不得已么?”略微一顿,微微摇头道:“还是根本不将我钟耀南当成个人?”
李蕴急道:“你!”
钟耀南乜眼,啐了一口,道:“你什么你!休要以为此刻我中了毒针,便怕了。此处是小御街,就在皇宫脚下,家里的下人,适才的茶酒班陆成林,都知道你们。你若敢杀人灭口,自己决计也是逃不掉的。你苦心经营的贼窝——柳凤楼,也将顷刻间毁于一旦。”说着,笑了笑,“对了,我倒是忘了,你舍不得杀我的,还想着要我去盗书呢!只不过李爷你自己这么厉害的本事,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使计让朱勔安排我进宫?”
李蕴道:“你以为要在皇宫安插个内应,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么?你以为不知书在何处,便盲目闯进宫里,容易得很么?”说着,叹了口气,摇摇手,“罢了,罢了。此事确实是我李蕴做的不对,也正因为此,所以之后才会让江浙一带的兄弟,不惜一切,费尽心力,也要找到你姐姐,算是将功补过吧!”
钟耀南正待要辩,苗月疏抢道:“她真是你姐姐!”
那女子走上前来,坐到钟耀南身侧,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道:“你七岁那年,大年初一去河边玩耍,下河岸却不小心踩到了冰,滑至河心,最后是我捡根竹竿,你拉住了才爬上来的。记得吗?”
钟耀南听了,由满脸不屑转为疑惑。
女子续道:“还有一次,夏天时,你在门缝处偷看丫鬟丽香姐洗澡,结果被父亲撞见了,着实饱打一顿,我说的不错吧?”
秦伟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傻笑出声,钟耀南盯去,他吓得立马捂住了嘴。钟耀南望着女子的脸,打量数遍后,道:“你真是我姐?”
“我当然是你姐。”
钟耀南不住摇头道:“怪了,怎么一年多未见,你却变了这许多?你还记得在朱府时与我说过的话么?”
女子一脸迷惑,道:“我并未去过什么朱府,你是说朱勔狗贼的家么?”这下钟耀南彻底懵了,站起身,急得直挠头,望向众人,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在朱府,与姐姐见过面,否则若非朱勔以姐姐为人质,我岂会替他来皇宫盗书?而且朱府里的那个姐姐,长得跟洞竹山庄被抄时姐姐的模样,是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