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一边坐着的秦伟,轻声问道:“那,我,我看到的,两,两个和尚,他们不是,是纸人吧?”
朱忠道:“两个和尚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谁叫他们是来报信的呢?不让他们打头阵,我可不放心。明早你们可以去看看,想必该是被砸死了。”
连微微微击掌,道:“妙极,真是现世报!另外还有一事,大宋灭南唐久矣,你却如何能有这么一支人马,又为何到此处安营扎寨呢?”
朱忠叹道:“我祖朱令赟兵败后,手下十五万雄兵,尽皆溃散,而中军一部精锐人马,护我祖尸骨,拼死杀出虎蹲洲,带了家眷,最后奔至大理境内,方才落脚。时大理国君段素顺,对宋军不无忌惮,因此留我唐军兵士,以为编外之军,时至今日,南唐后裔大部族人,仍在大理,无一日不念故国旧土,每月初一十五,仍祭拜后主李煜。十几年前,在宋国境内打探军情的密探,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查到李后主的尸骨竟被镇在梁妃塔下。”
钟耀南道:“不过赵官家曾说,李后主尸骨被埋到梁妃塔下时,还有高道镇魂符压身,令其不得转世,没有时辰没有尽头,永久在无垠混沌中延续苦楚。但最终为何又令赵官家生出自己乃后主转世的念头,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朱忠抬头乜眼,回忆片刻后道:“当时,后主的尸骨已有一半露出棺椁之外,我们匆忙之中并未见到什么符,并且说得好听是副棺材,说得难听,只是几片木板罢了,早已经腐朽散落。”
连微道:“这样一来就不奇怪了,想来棺木早朽,百年来地动也非奇事,只要尸骨露出棺椁之外,镇魂符便失去效用,宛如套住头的袋子上却破了个洞,扎得再紧,也没法令人窒息。”
崔五魁拍了下桌角,道:“想必那时当差之人寻思,只是个阶下囚,还是被毒死的,随便找副薄棺装殓得了,说不定最后还按高规制向上头多报了花销,哪知无意中却反而帮了后主。当真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话说到此时,在座的众人也全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此次到赤城山要寻找的李煜李后主尸骨,竟然在这位鹰将军朱忠手里,被他们偷挖了去,重新供奉了起来。
朱忠点点头,道:“从梁妃塔下盗走后主尸骨,本想带回大理,但却发现,宋国早已不复当年,兵将羸弱,官宦多庸肿,结党营私,皇帝也不思图治。而我自幼便想带着南唐族兵,杀回故国,实不愿继续憋屈在大理,在那儿毕竟是外人,还得瞧那段正淳的脸色。因此带着手下便在天台山安扎下来,并陆续让大理族兵暗中来此集聚,静待时机,光复我南唐国。”
林冲问到:“刚才听你说了个什么段素顺,现在又说了个段正淳,这俩姓段的是什么人?”
朱忠道:“这两个姓段的都是大理国君。大理国可有些意思,似乎都不太爱做皇帝,国君年纪大了往往禅位,主动把位置让给兄弟侄子等,然后自己出家为僧。我看这段正淳做到今年也就到头了,估计世间又要多个和尚。”
朱忠这人倒也爽快,明知眼前钟耀南这几人,都是大宋皇帝的钦差,可无论自己的族兵也好,来历也罢,尽皆和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想想也是,他乃钟耀南手下败将,此时等同俘虏,如要杀他早杀了,留他条性命,他自当感恩才对。另外这几人竟说赵佶是李煜的转世,这么一来,岂不是自家人了?况且连微一番话,隐隐透着欲出来独闯单干,自成一派事业的意思,那就更可为友了。
临近末了,钟耀南将几人此次来赤城山的差事又说了一遍,朱忠满口答应下来,约定次日夜里,由朱忠派人来玉京洞接几人入山寨,再行法事。
眼看东方发白,一夜已过,几人将朱忠送出道观,然后到山门前查看,并准备拾掇一番。果然,昨夜的残肢断骸此刻全变为了真人大小的碎纸人马。钟耀南石随心动,没多会儿功夫,堵着路的石块已全被清走,一阵风刮过,将满地的纸片全都吹下崖壁,却赫然露出两截断肢。
钟耀南连忙走过去,蹲下一看,地上一截断腿、一根断臂,上面残留的僧衣僧裤,被血迹染得通红,除此以外却不其他。钟耀南叹了口气,小声道:“歹人命大,这都没被砸死。”说完,摇了摇头。
其余几人因一夜无眠,均疲乏不已,回了道观,准备稍事歇息调整,唯独钟耀南一人来到山顶崖柏处,面朝西北独自坐下,一肘撑地,嘴里咬根枯草,看着远方出神凝思,眼前幻化出苗月疏的一颦一笑。此时朝阳欲出还休,将满天云彩照得透红,与山顶的赤色岩石,互为映衬,融为一体,梁妃塔耸立其间,氤氲缭绕。
“小兄弟,一个人呐?”
钟耀南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玉京洞住持黄书才已站在身后。“嗯,我平日睡不很多,因此上来转转。”
黄书才用浮尘掸了掸青石,然后坐到钟耀南旁,道:“赤城山虽不高,但这栖霞美景却极享盛名。只是一个人独自欣赏,意境并不绝佳;烟霞伴侣共观,方不虚此景。我看小兄弟年少有为,少年英豪,不知惹多少女子心仪爱慕啊!”
钟耀南忽地被说中心中情事,偏偏自己对此又是欲罢不能,剪不断、理还乱,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对其动情,可每当孤身独处时,心头却还是荡漾起对苗月疏的思念,不禁脸上微红,道:“真人过奖了,晚辈只是习得些雕虫小技,并非大道,称不上什么年少有为,更非少年英豪。”然后故意岔开话头,“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真人可曾听说过‘上芝散人’这一名号?”
“上芝散人?”黄书才默念几遍,然后摇头道:“这倒没有听说过。怎么,有什么事情么?”
钟耀南道:“大事倒也没有,只是我等一行人,除了那位林冲林大哥和我之外,其余三人都和这上芝散人,有意无意间发生过密切渊源,是以我很好奇他是谁。”
“他们几人都不知道么?”
“均说是个云游四海的道长,恰巧碰到他们,只有连微曾是他徒弟,不过连微也说不清,因为这位上芝散人除了授之以方术外,几乎不谈别的。但说起来,如果碰到一个能算恰巧,碰到两个也算可以,连碰三个,并且三人竟然最后都遇到一起,这要是还算巧合,未免太牵强了。”
黄书才捋了捋胡子,问道:“他既然是连微的师父,总得有间自己的道观吧?”
钟耀南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连微说过,是座供奉二郎神的道观,上芝散人乃道观住持。不过后来拆了,据说迁往了汴京。”
黄书才道:“汴京确有座二郎神庙,名为“神保观”,新建没多久,说起来此事颇为神奇。某日京师忽现一小儿,骑猎犬,于市上与众扬言曰:‘哥哥遣我来,昨日申时,灌口庙为火所焚,欲于此地建立。’那小儿年方七岁,旁人问其姓名皆不答。不久后,果有消息传至京师,四川灌口供奉二郎神的二王庙起火,火起之日正是那小儿出现的日子。官府闻之,惊为灵验,遂于万胜门外一里处,修一道观,名为‘神保观’,专供二郎神,百姓亦觉神奇敬畏,是以此观自建成起,便香火极盛。但其住持道号却非上芝散人。”(注:此事记载于《夷坚丙志》卷九《二郎庙》,关于“神保观”的情况,部分见于宋代孟元老的笔记《东京梦华录》)
钟耀南搓搓下巴,道:“这倒奇了。也罢,既然一时难探究竟,日后再慢慢察访吧。”随后话锋一转,道:“清宵真人,我看你们玉京洞除了供奉三清,于莲花石板上还供奉着魏华存魏夫人。”
黄书才道:“是啊,当年魏夫人白日飞升之时,地涌金莲台,而且魏夫人乃我上清派开山祖师,变修炼丹药为修炼人身之精气神,便始自上清。初时上清派在浙东盛传,后传至陶弘景,隐居茅山四十多年,建道观、广收弟子,这才使得茅山成为上清派要地。但若论源头,还是在这里。并且魏夫人当年留有一部《万石图录》,最初也藏在本洞。”
钟耀南突然之间一个激灵,直直盯着黄书才,道:“《万石图录》?”黄书才见钟耀南满脸吃惊的模样,奇道:“是啊。莫非你知道此书?”
“嗯,我师父杏林真人石泰,曾偶尔提及过,但具体是写什么的,便不清楚了。”
黄书才叹了一口气,道:“外人只知魏夫人得《黄庭内外景玉经》二册,以为丹经绝品,却不晓得,同时还得到一部《万石图录》,专讲外部自然对于内丹修炼之利害。”
钟耀南出乎意料,道:“莫非《万石图录》,竟是部修炼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