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杖
1
当年,徐福东渡,随同官员员、百工、术士、水手、兵卒和童年童女近千人,历经磨难,终于在海外极乐仙岛找到了长生族和不死泉。孰料返航途中遭遇龙卷风和大漩涡,随员大多罹难,最后平安抵达大陆的只有七十八人;董奉就是其中一个。董奉,字君异,是一个方士。当时,董奉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弱冠少年,颇为倨傲凌人。我经常看到他在甲板上打坐,面朝金乌,二目垂帘,脚分阴阳,手掐子午,拘泥约束,浑然初入道。
我再次见到董奉,已是四百多年后的汉末三国。
东吴宝鼎二年(公元267年),我在交州行医。一天晚上,我骑着一匹野毛驴到了红河,红河对岸,就是龙编城(今属越南)。已是深夜,龙编城就像落叶一般悬浮朦胧的月光里。我沿着河堤到了一处渡口;渡口边有一艘渔船,船舱边倚着一人,掩面哭泣,看背影却是一窈窕女子。我拱手施礼道:“这位姊姊,深夜不归,却是为何?”那女子止住哭泣,转身看我,双目惊恐,浑身觳觫。我赶紧解释道:“我乃游方郎中,夜诊病患,途径此地,并非草寇山贼,姊姊莫要慌张。”那女子听了,惊惧稍减,道:“奴家黎氏,本是水上人家,红河上打渔为生。怎奈天意弄人,我家良人近日突发怪病,不过数月,精壮汉子成了耄耋老者,瘦骨嶙峋,病入膏肓,足不能行,口不能言,问遍巫方,俱不能救,叫奴家如何不伤神?先生既是游方郎中,想必见多识广,满匣偏方异草。若能救良人一命,愿为先生奴婢,听凭使唤。”说罢,黎氏竟跪伏在地,朝我咚咚叩首。
我急道:“姊姊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正待跳下毛驴上船探个究竟,毛驴不知何故突然受惊跃奔,疾如奔马。这毛驴与我甚是投缘,向来温驯,这次却有些蹊跷,任我拍打呵斥,兀自惶急奔蹿。俄顷,星月俱隐,天地之间,竟是一片漆黑。毛驴飞驰如箭矢,耳畔风声甚紧,鬼哭狼嚎。饶是我天生胆大,也是吓得肝胆欲裂,只得攥紧缰绳,夹紧驴腹,俯仰颠簸,听天由命。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星月出,天地明,毛驴驰骋稍缓。我睁眼一看,眼前却是一座高山,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峭壁之上,隐约有条小径。我百思不得其解,半是惊疑,半是好奇,任凭毛驴驮着我转向石径,直上山顶。
山顶甚为平旷,中央有个湖泊;湖面上,有九曲长桥,通向湖心小岛。岛上树木葱茏。林内有人家,华堂邃宇,林亭池沼,盖仙境也。堂前有棵桂树,地上月印婆娑。我将毛驴系在树下,步阶叩门,似有感应,门突然开启,却是一个老人,神色恭敬,延我入内。室内丹炉药碾,分明医道。过玄关,入内室,却见一人起身相迎,似曾相识,甚是眼熟。我正待相问,那人拱手作礼,开口笑道:“蓬莱一别,四百余载,庖子安否?”我恍然大悟,此子即董奉也。
四百多年过去,董奉的相貌声音,都没有什么变化,这番神通,却远非昔日可比。
我与董奉饮茶寒暄一番,记挂红河病患,托辞欲走。董奉道:“惦念渔家妇耳?”我大惊,道:“董君怎知此事?”
董奉道:“奉占星,知有故人来;开天眼,见渔家妇,则水精也,入夜则幻化人形,迷惑众生,吸精采阳,修法炼术。”
我半信半疑,决意告辞。董奉道:“你我饮不死泉水,得长生,寿天地。然世事多变,人命乖舛,久而难免。东渡归来,生者近百。活到今日,不过十人。长生之术,孱弱不堪,何奈烽火狼烟匪患暴政也?”
说到这里,董奉手指左右童隶,道:“此二人本皆城市屠沽,吾授之道,能兴云致雨,浮游人间,世人莫可戕害。非子所愿乎?”
我婉拒道:“庖乙本是山野草芥,若非奇遇,只怕数百年前已埋骨乌伤故土。怀想亲友,尽归黄土。极目人间,皆为陌路。这万丈红尘,恰似无边坟场。生何如?死何如?承君盛情,庖乙感激。我之所愿,悬壶济世。见病施救,医者大道。若真是水精索命,也是命不由人。庖乙就此别过。”
董奉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奉求道数百年,自命清高,参悟玄玄,入静至虚。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庖子可以为师矣。君执意红河,医者圣心,奉不敢阻拦。”言毕,董奉换童隶拿出一根藤杖,道:“此木公杖也,乃东华帝君亲制。夏禹治水,以此降伏水精木怪。情势危急,藤杖可解。此地象牙山,距红河百里之遥,奉以术召君来,以术送君归。何如?”
2
我接过木公杖,心头感慨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藤杖不过数寸,搁在手里,沉如铁石。我将木公杖置于药匣,跃上野毛驴,热泪盈眶,拜谢董奉。董奉大笑,笑中带泪。笑毕,董奉手中拂尘在我面前一扫,朗声道:“庖子珍重。”我眼前一黑,星月又隐,湖岛楼台倏忽不见,天地又似混沌如初。毛驴像来时一般驰骋如飞,俄顷,星光现,天地明,瞬息之间,我竟又身在红河边。那渔家妇人犹在船头叩首,恸哭不已。
适才种种际遇,似梦非梦。打开药匣,果见有一短小藤杖,黑亮如精铁。我合上药匣,跳下毛驴,上了渔船,扶起黎氏,道:“郎中药师,治病救人,责无旁贷。姊姊不必如此。”
在黎氏的引领下,我走进船舱。船舱里点着油灯,铺着干草。干草上躺着一个男子,果真面目苍老,形销骨立,哼哼唧唧,痛楚万端。黎氏跪立汉子身边,轻抚丈夫手臂,道:“有妙郎中在此,毋惧。”黎氏言语柔和温热,男子听了,竟似孩童一般,埋在黎氏怀中嘤嘤哭泣。此情此景,感人肺腑,却也多有不便。我退出船舱,道:“姊姊,灯光昏暗,病灶难寻。我且上岸憩息,明日再来。”
当晚,我躺在在红河岸边的灌木丛中,头枕药匣而眠。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叫我,听声音正是红河黎氏。她站在一处草丛中,只露出面目,频频朝我招手。我昏昏然向她走去,绕过草丛,却见黎氏一丝不挂,白如脂玉,光纱笼罩,恍如仙子,猛然跌入我怀,道:“庖郎仁心,黎氏涕零。所能报者,一夜云雨。”我大惊,待抽身而出,竟而不能。这黎氏外表纤弱,力道却是惊人,双手如绳索,越勒越紧。再看,黎氏已化成一条白色水蟒,裹挟缠绕,碰触狎昵。我推搡挣扎,却于事无补。情急之间,耳边响起董奉的声音:“庖子忘上古神器也?”
我浑身一震,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黎氏赤身伏在我身上,双手游走,呼吸炽热如喷火。我又惊又怒,叱道:“浪妇!汝果真水精耶?星月灿灿,天地昭昭,如此下作,不惧天谴耳?”黎氏媚笑道:“一见庖郎,妾已心属。三界分明,你我殊途。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日欢娱。”手一挥,竟凭空掳去了我的衣物。我愈发惊惶,暗暗打开药匣,摸出木公杖,朝黎氏惶急抽打。
黎氏怪叫一声,扭曲翻腾,怒目向我,道:“我居红河千年,入目皆凡夫俗子,不得我心,至今依然处子之身,何言浪妇也?想我白璧无瑕,冰肌玉骨,天下无数男子求之而不得。汝不喜也罢,何苦置人死地,毁我千年修行?天下极恶,莫过于此。”
我愍然无以对,欲收了藤杖。手中藤杖却不听使唤,抽打愈急。我赶紧撒手,那藤杖却不落下,竟似有人掌握,忽长忽短,堪堪击打在黎氏身上。黎氏滑翔飞腾,始终无法躲避,突然化为一只水蟒,飞天而去。藤杖也幻化为一只巨大苍鹰,羽翼遮天,恰似鲲鹏,双足夹住水蟒,甩落在地。那水蟒在我脚边挣扎了一会,终于不再动弹。
苍鹰转瞬又成了一根藤杖,不偏不倚落在我手中。
临死前的那一刻,水蟒的头轻轻触碰着我的脚尖,似乎是依恋生命,又似乎是依恋爱情。
葬了水蟒,天已大亮。我的野毛驴似乎被施了催眠术,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它唤醒。我骑着毛驴经过初遇黎氏的渡口;渡口边,没有渔船,只有一截枯死的大树,横亘在流水之上。
3
第二天,我在象牙山见到了董奉,将木公杖还给了他。
董奉愕然道;“此物已易主,归庖子矣。长生之路,千难万险,杖可保平安。”我坚辞不受,道:“水精山怪,异类而已,何至于死?况复生灵自有命,命系造化。庖乙何德何能决人生死?一次藤杖,一次孽债。昨夜我已罪孽深重,羞于启齿。卿欲我再造孽耶?”
不久,交州刺史杜燮暴病身亡,已经停尸数日。董奉闻之,入丹丸于燮口,复活之。杜燮在府内给董奉盖了一座道观,侍奉恭谨,如事父母。凡进食,董奉似鸟飞来入座,食毕倏忽飞逝,旁人时常无所察觉。我经常出入刺史府,与董奉探讨医道,偶尔陪他喝上几杯酒。
东吴建衡二年(公元270年),董奉病故,杜燮重棺装殓董奉,厚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