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门

1

寇湄世代娼门，性侠义。明末崇祯，寇白门夜嫁褒国公朱国弼，脱籍从良。数年后，清军南下。朱国弼降清，入京师，被清廷软禁。朱国弼欲鬻一众妾婢赎身，语于白门曰：“两万金，可脱囹圄。昔日赎卿，今日鬻卿，权宜之计也。”寇白门道：“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朱允之，寇白门短衣匹马，携婢斗儿归返金陵。

寇白门归金陵，入青楼，重操旧业，果得万金，赎朱氏，独返金陵，筑园亭，结宾客，得暗病。我过秦淮，治之。

次年，我因故重返南京，入城时，已是灯火阑珊。正待寻一客栈投宿，忽起大风，月隐，大地漆黑，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偌大一个南京城，竟是被黑夜吞噬了一般。天地之间，惟余庖乙。

我正惊骇，月出，天地复可见，却已身在南京郊外一座小山之上。山脚有一碑，碑上有三个阴刻大字：梅花山。山上有一蜿蜒小径，隐约有一白衣女子蹀躞其间，走走停停，竟似等我。消磨红尘已久，我早参透宿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遣我来，必有用意；这么一想，我心下稍安，不再迟疑，背着药匣上了梅花山。

到了山腰，白衣女子却不见了。但见梅树林里灯光掩映。穿过梅林，见一玲珑水榭，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我正踌躇，忽听舍内有女子道：“既来之则安之。先生不必拘礼。”声音清丽，却是似曾相识。

我循声过穿堂，入一厢房，却见纱幔低垂，陈设之物分明女子所用，极尽奢华，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挂一小小香囊；熏香入鼻，神清气爽。

榻前案几旁，坐一女子，分明寇白门。

2

我微施一礼道：“姑娘引我来此，却是为何？”

寇白门起身还礼，笑而不言。

我隐隐生怒，道：“庖乙一介土郎中。姑娘若作他想，只怕不得如愿。”

寇白门听罢，止笑，正色道：“先生恩义，白门没齿难忘。知先生来金陵，略作地主之谊，先生毋惧。”

言罢，寇白门双手拍唤。闻声入一婢女，却是斗儿；手拖一大木盘，果蔬酒盏菜肴皆备。斗儿将盘中物件一一置于案几，躬身告退。

我心下稍安；我本就饥肠辘辘，美食当前，当真食指大动，也顾不得嫌猜琐屑，与寇氏推杯问盏，大快朵颐。我原本不胜酒力，几杯入肚，已是头晕脑胀。忽见寇白门留下一物，道：“日后先生有难，出此物，唤西楚霸王之名，可逢凶化吉。白门且与斗儿夜话，先生今夜可眠此。”言毕竟去。

我头痛欲裂，当真顾不得礼节规矩，恍恍惚惚登榻而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鸟叫声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天已大亮。环顾左右，却是一个坟场。再看身下，却是墓堂；视墓碑铭文，俨然寇白门之墓。

假山灯笼，镶玉牙床，竟如幻影。

我怅然起身，忽觉怀中有些异样，用手一摸，竟摸出一样东西，乃一双鱼玉佩。

回想昨夜经历，似梦非梦，百思不得其解。

我将双鱼玉佩放回怀内，下了梅花山。问询街巷，原来我离开寇白门之后不久，寇白门遇韩生，暗自心许；于某日，寇氏欲拉韩生共寝，韩生推脱，拂袖而去。寇氏抑郁寡欢，忽闻隔壁房中传来嬉笑谩骂之声，遂起身张望，见韩生正和一婢女调笑。寇氏盛怒，执木棒捶打婢女数十下，骂韩生道：“衣冠禽兽！”就此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一代奇女子，撒手人寰。

3

数月后，我入浙行医。

当时，南方沿海倭寇横行，袭扰村庄，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女的先淫后杀，男的视同柴木，劈砍火烧，以供玩乐。偶有幸存者，非残即伤，惨状不忍睹。达官贵人罔顾布衣苦难，带着家眷财宝先争相逃命。

一晚，我宿台州一渔村，曰霞浦。半夜，数百倭寇入村洗劫。村民四处逃窜，有十几青年顽强抵抗，旋遭屠戮。

倭寇首领哈哈大笑，甚为得意。村民无处可逃，簇拥我入宗祠躲避。倭寇围之。村民恐惧悲痛，闭眼祈求。我混杂其中，半是恐惧半是悲愤。我忽然想起寇白门在梅花山墓遗留给我的双鱼玉佩，心念一动；且不管真假，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只能勉力一试。我从怀中掏出玉佩，轻唤项羽。

我话音刚落，忽听庙门外马蹄嘚嘚，透过门缝，但见一奇伟男子，跨乌骓马，执楚戟，身披乌金铠甲虎皮战袍，正是西楚霸王；只听项王一声呐喊，雷霆万钧：“大胆倭寇，休得猖狂！”

倭寇闻之心中胆寒，又恃人多，一声唿哨，朝项羽冲了过去。项羽挥动楚戟，戟铁寒光几闪，如同砍瓜切菜。眨眼间，已有数十倭寇身首异处。

众倭贼鬼哭狼嚎，向南鼠蹿。行至海边，开船欲逃，突起乌云狂风，巨浪滔天，倭贼尽皆被卷入大海。

俄顷，云开月明，海面平静，项王亦随之不见。再看我手上的双鱼玉佩，竟如水雾渐渐消散，化成一团虚空。

随后霞浦兴修项王庙，香火不断。

倭寇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