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夜晚和黑暗,梦见了百慕大海域沉没的飞机,梦见了泥石流淹没了一个喧嚣的镇子,梦见了为了躲避鼠疫背井离乡的苏拉特人,梦见了在长崎上空绚烂的蘑菇云和蘑菇云中的呼喊,我梦见无数的战马在嘉峪关的峡谷里一排排倒下,我梦见了撒哈拉沙漠下埋葬的水源和骷髅,我梦见了古罗马斗兽场附近枯萎的玫瑰花和慢慢合起的棺椁,梦见了割下自己头颅的樊于期和血溅咸阳宫的荆轲,梦见了印尼大海啸中被高高抛起的帆船和人体,梦见了宫廷某个晦暗的古井和古井中微笑的冤魂,梦见了刘瑾挥刀自宫和悬梁自尽,我梦见了在绞刑架上说出最后一个箴言的苏格拉底,梦见了一颗子『弹』安静地穿过了海明威的头颅,梦见了用金簪自刺其喉而死的李师师,梦见了婆罗洲上的长屋(那些房子建在空中,以躲避来自地下的幽灵)和食人的网纹蟒,我梦见了烈火中的柴扉和窗棂,我梦见了细胞的死亡和病毒缓慢的侵入,梦见了乳癌、悬棺和基因突变。我梦见了一颗乱石堆里的野草和我自己卑微的一生。
黎明时分,我被一阵诵经声唤醒。
我睁开眼睛,看见七彩的亮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走出僧舍,发现诵经声来自鸟群。无数的鸟在在废墟上盘桓。它们密密匝匝、五彩缤纷,就像彩云一样笼罩着这个被时光遗忘的庙宇。它们让这个污秽凄凉的废墟有了某种圣洁庄严的意味。我想起了《佛说阿弥陀经》中对极乐世界的描述:“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如是等法。其土众生,闻是音已,皆悉念佛、念法、念僧。”我走向鸟群,它们用羽毛摩挲我的脸,用喙啄食我僧衣上的的唾沫和无子,用爪子梳理我的毛发。亲爱的玄香,在鸟群的抚慰中,我遗忘了孤独、忧伤和难以理解的命运,但惟独没有遗忘爱情。
临近结束的时候,鸟群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凉亭。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走进了那个凉亭。凉亭冉冉升起,我不知道我的归宿会在哪里。但我并不害怕。凉亭深入宇宙深处,我探出头,俯视着大地;大地一片漆黑,埋葬了你和你的影子。
9.
一连环,星子落关山。
晓月踏枝惊雀梦,桃花出阁卷珠帘。
二连环,石磬敲黄卷。
难开化境敲藜杖,为破愁城误管弦。
三连环,骑马望长安。
一剪梅花三弄月,双飞燕子两凭栏。
四连环,尺素锁流年。
千山踏遍隔云水,一纸吟空已路人。
五连环,暮鼓叩蒲团。
空门尽是来回客,俗世几多生死关。
六连环,天外挂风帆。
钟声隐隐窥心境,史海汤汤归竹简。
七连环,画角绕狼烟。
心如剑穗凭风戏,命若琴弦任雨弹。
八连环,云海声声雁。
一笔秋殇题瘦叶,三章宿命吊新棺。
九连环,乌伤尽客船。
花临汉水不双飞,风过秦楼轻一叹。
妊娠变
1
妊娠,常喜庆;妊娠,偶变故。
西晋,蜀地有个叫莺莺的女子,出生半年,身体竟不长,甚至连指甲和头发都不再生长。我见到莺莺的时候,她已是及笄之年,却依然如襁褓婴儿,目光清澈,晶莹剔透。
也许,这是另一种永生;尽管,这种永生的方式过于残酷。
莺莺甚聪慧,善诗词歌赋。
莺莺爱上了一个同村的一个书生;书生经常手捧书简从她家门前走过。她坐在摇篮里,凝视着他的一袭白衣,悠悠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有一次,书生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来到她的摇篮边。
他们相爱了。他们的爱情隐秘而热烈。他的双手滑过她的肌肤,点亮了她的身体;她渴望成为一个火炬,在他的世界里化为灰烬。
书生来了,又走了。
他娶了另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手如柔荑,齿如瓠犀。
二十一岁的一个夜晚,莺莺在摇篮里用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活着,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折磨她的,也许还有灼热而冷酷的情欲。
2
元代,甘肃行省兀剌海,有一少女,叫薛玉兰,于溪水中浣衣。忽而亵衣自开,体内似有异样。少女疑为水怪作祟,既惊且羞,不敢告家人。
一个月后,玉兰竟有妊娠。不久,生出一物,如大虾。玉兰以己出,甚怜之。亲人咸以为耻,日夜逼问;村邻亦讥嘲奚落。玉兰忍辱,事父母愈孝,事村邻愈善。日久,恶言稍松懈。
玉兰置大虾于木盆,掬水养之。
经数月,小虾遂大,杈角长须、蛇身鹰爪、鱼鳞狮尾,竟是蛟螭。蛟甚恭顺,不食而活。玉兰愈发怜爱,时抱蛟子过街市。
一日,天降大暴雨。蛟子出盆,冲天入云,遂失所在。
次年,玉兰买渡过泾河,至水中央,船漏水,俄顷,舟覆。忽见蛟子从天而降,驮母径去。
数日后,蛟子送母还。不过几日工夫,玉兰竟是形容枯瘦,嶙峋如老妪;探鼻息,已亡。
天上一日,地上千年,不经之谈。一日十年,或可信也。
家人葬玉兰于荒丘。
我行医过兀剌海,恰见蛟子坟前泣母。蛟子长约一丈,白鳞,哭声如狼嗥。
未几,有云过荒丘,低低回旋。蛟子昂首,悲声长吟,绕坟三匝,驾云而去。
3
我还见过许许多多的妊娠变。
唐朝贞观年间,虢州弘农郡,有个男子卖艺于街市。携一少年,双头,各具五官;左为男,右为女。
两头能互语,或如市井粗口,或如乡邻家常,或如夫妻夜话,惟妙惟肖,妙语连珠,令人忍禁不禁。
有好事者问女头曰:“邻家子甚妙,他未娶,你未嫁,孤男寡女,入夜偷欢否?”
女头面红耳赤,默然不语。男头则怒目相向,神色颇为凌厉骇人。
好事者惶惶,溜之大吉。
男头转视女头,竟是万般温存怜惜。
清顺治年间,我在柳州府作典簿。
某年,官府从人贩子手上截获一批异人。
一老者头长角,股生尾;一小儿,如杨戬,生三眼;一女子,柔若无骨,非支架不能直立,支架一去,则聚而成球,面目皆为皮肉所掩。
另有一少女,无鼻,以口呼吸,吐纳声响如风箱。遣返路上,少女撞石身亡;竟是宁死不见江东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