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峡谷里呆了好几天。最初,人们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我,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或者奇迹。他们试图接近我,但出于礼貌或者恐惧本能地远离我的世界。每个人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都远远地绕开我,仿佛我是厄运的化身,当然也可能是神明的化身。他们像供奉菩萨一样供奉我;山民们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每当我感到饥渴的时候,总有人用木托盘托着一些食物送到我身边;让我感到不解的是,传送食物的人几乎都是满脸沧桑的老人。也许他们认为老人最适合跟厄运或者神明打交道,也许有别的原因。但这些老人从不跟我交谈。他们恭恭敬敬地把托盘放在地上,朝我磕三个响头,然后安静地离开。
不过孩子们跟大人的想法有些不同。他们怀着小心翼翼的好奇心接近我。开初,他们三五成群,远远看我。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让他们觉得有趣。后来他们渐渐围坐在我身边,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的平静的口吻和笑容消除了他们的戒心。他们用手指抠我僧袍上的孔洞,给我戴上狗尾草扎成的项圈,用梳子为我梳理杂草般的头发。有一次,他们看见我赤足在荆棘条上行走,立即对我的脚板发生了兴趣。他们摩挲着我的脚板,满脸羡慕和惊奇。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有人为我燃起了一堆篝火,以免我被寒冷或者豺狼蛇蝎侵袭。晚风送爽,催人入梦,但我没有丝毫睡意。突然我听到一阵狗吠,然后看见几个孩子沿着河畔的石子路朝我走来。我跟他们交谈了几句,得知他们是前来探究我脚板的秘密。我试图跟他们解释,我已经赤足行走好几年了,脚板上长满了老茧;但他们坚信我的脚板上附着神灵。一个孩子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火红的柴棍,在我的脚板上戳来戳去,直到柴棍冷却才罢手。另一个孩子则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把匕首,割弄我的脚板,神情庄重肃穆,不放过我脚板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后来他大概累了,手一松,刀子落在地上。他们变着法儿在我脚板上捣弄了一两个时辰,但我的脚板无动于衷。最后他们大概厌倦了,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失望地离开了。
我回到了孤寂中;篝火渐渐熄灭了,月光迷离,夜空中偶尔传来一声枭叫。我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我看见你在群山之巅向我招手,我起身向你走去,准确地说,是向你飞去,我飘过田野、树林和山峦,落在你身边,跟着你在山梁上行走,你在一个坟茔前停下脚步,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瞧,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日子过得真凄凉。”你缓缓转过身,我看见了一张比月光更加惨白的脸。我暗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天已经亮了。在晨曦的映照下,那些屋脊上的炊烟跟我心头的悲哀一样浓重。
7.
我回到了庙宇,回到了这片废墟。也许,这里才是真正的净土。
我在庙宇里徘徊,突然感觉自己分外苍老,就像一颗朽木,被尘世和岁月遗忘。
这几天我试图整饬庙宇。但我发现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我一直以为这个庙宇不过是宇宙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落;但当我着手整饬的时候,发觉它跟宇宙一样浩瀚纷杂。即便仅仅整理那些经卷,就要耗费几代人的光阴。
我越来越迷恋死亡或者重生。
有一次,我在一个乱葬岗梭巡了一整天。我在每一个坟墓上都插上了一朵野花,朝每一个坟墓叩拜。在乱葬岗的边缘,我看见了一具瘆人的骷髅。我确信这具骷髅生前是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因为它固执地不愿意安息。我用了九种方式埋葬它,但只要我一转身,它就从泥土里蹦出来,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尘世的忧伤和苦难。我不能重复西西弗斯的悲剧,所以我最终放弃了让它入土为安的想法。我在骷髅旁边呆了一个下午;我一直凝视着它,就像凝视一个兄弟或者一个情人。
还有一次,我经过一个悬崖,我看见了崖壁上的悬棺和悬棺上的绳索。假如我当目力足够深邃,还可以看见棺椁中沉睡的魂灵和珍珠般的骨骸。我喜欢那些与死亡有关的形象,我羡慕命运的诅咒,我嫉妒悲怆和孤独。在那一刻,我期待自己是躺在悬棺里的死者,而不是在人世间徜徉的游魂。我试图从崖壁上攀沿而上,窥探悬棺的秘密。我抓住一根青藤,就像一个蜘蛛在绝壁上飘荡。我被尖锐的石棱和锋利的草叶挂破了衣衫和皮肤,但那道崖壁过于陡峭,我始终接近不了那具棺椁。但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在一道裂罅中捡到了一枚金钗。玄香,如果命运会让我们再次遭遇,我会把这枚金钗送给你。有朝一日我会死去(这是确定无疑的),请将我放入棺椁,置于悬崖之上。我一直期待一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但始终摆脱不了尘世的诱惑。这个愿望,既然生前实现不了,只能寄希望于死后。我会在悬崖上静候世界末日的到来;山崩地裂的那一刻,我会随同棺椁一起坠落,我将安享自由落体的喜悦和地狱的抚慰。
有好几天,我哪里也没有去。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不再为饥饿困扰了;长期的食不果腹让我的身体对食物日趋厌倦,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或许我行将死去,已经不需要食物的抚慰了。
我一直呆在庙宇里,阅读有关死亡的书籍。我看到了一个古罗马的异教徒被执行死刑的过程;侩子手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仰躺在床上,用绳索绑缚他的身体,在他的肚皮上紧紧扣着一只笼子,里面放上鼹鼠,接着点火加热。为了逃命惊慌择路的鼹鼠乱刨乱咬,洞开了异教徒的肚子深入他的内脏。当鼹鼠钻进异教徒的心脏的时候,异教徒提醒侩子手说:“兄弟,死亡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说完这句话,异教徒就死了。假如可能的话,我倒期盼自己像这个异教徒一样死去。
我的壁虎似乎预感到我的结局,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但是,昨天晚上,我的壁虎死了。那时候我正在油灯下给你写信,它从我的肩膀上摔下来,落在信纸上,遮住了你的名字。玄香,我的玄香,我的亲爱的玄香,在那一刻,在你的名字隐去的那一刻,你不会了解我内心的悲伤。
8.
我的结局是在黎明时分到来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