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河流走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流水、青草和新鲜牛粪的气息。我走得很慢,目的是延缓愉悦的时刻。我走到一个渡口边;那是一个野渡,一个无人照管的木船在河面上飘荡。我解下缆绳,挥动竹篙,缓缓地滑向对岸。河水很浅,行将靠岸的时候,木船搁浅了。我踏进河流,就像踏入变幻莫测的时光。我走向山坳里的一个村庄。经过村头的杂货店,杂货店老板,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脸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男人,请我给他看手相。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未卜先知的神奇本领,看完手相后,请把我所有的话语当作疯子的胡话或者醉汉的呓语。他愤怒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恶棍或者一个仇敌。但我说的是实话。对我而言,看相、占卦和堪舆只是一种谋生的工具,一种游戏的乐趣,而不是帮终生脱离苦海的法门。在这一点上,我跟那些被涂抹上尘世的荣光的算命瞎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我更为诚恳,也许也更为清醒。奇怪的是,我那些心口开河的话,经常被现实验证;这些巧合事件越来越让村民们相信我说的话来自神灵的启示。
我走进村庄。看见几个孩子在一棵樟树下玩游戏。孩子们围成一个圆圈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小姑娘一手端着瓶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柳枝,往孩子们身上洒水。那个小姑娘神情庄重,似乎为了更接近观世音的形象,眉心点了一颗红痣,头上披着一块白纱。我被孩子们的游戏迷住了,或者说被那个小姑娘的神情迷惑了。此刻,我几乎确信她就是神的化身。游戏结束的时候,一件令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姑娘把瓶子和柳枝往地上一扔。瓶子落在一块麻石上,摔得粉碎。那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似乎已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痴痴地望着瓷瓶的碎片,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朝她慢慢靠近,想跟她说上几句话。就在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冲着我大吼大叫,然后转身跑进了一条小巷子。她的叫声就像狮吼或者雷鸣。我完全不明白她试图表达什么,但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愤怒和孤独。我望着那个消逝的身影,满腹疑窦。这时一个留着瓦片头、胖墩墩的孩子朝我跑过来,嘲讽似地对我说:“天哪,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吗?”另外一个孩子冲着留瓦片头的孩子大声叫道:“他怎么会知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疯子吗?”孩子们哄堂大笑,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疯子?我不觉得孩子们对我的评价有什么不对。我确实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亲爱的玄香,在你的想象中,我也是个疯子罢。也许你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但是,无论生活给予我什么,我们都准备好了去承受,不管是永恒的孤独还是无望的爱情。
5.
这几天,一直下雪。这个地方很少下雪,这场雪有些如其突来,毫无征兆。从昨天下午开始,我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庙宇。我在庙宇里等待雪停,但看起来这场雪永远不会停歇,或许会下到我生命停驻的那一天呢。
凌晨时分,我在僧舍里冥思,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声。我循声走出僧舍。我在假山旁边看见一个竹篓,竹篓里有一个婴儿,嘶声裂肺地哭泣。月光照在雪地上,把孩子的脸映得惨白。这是一个男婴,头顶上长着一个犄角般的硬物。看来有谁来过这里,把婴儿遗弃了。我把孩子抱进僧舍,他的哭喊像大雪一样没完没了。我想了很多方法,试图让孩子停止哭泣。我给他诵读《增广贤文》里的箴言警句,我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歌唱童谣和儿歌,我用经卷和念珠给他变戏法,我疲惫不堪,但于事无补。最后,我才想到他或许饿坏了。但我从来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再说,我从来就没有多余的事物。也许我比我怀抱里的孩子更加饥饿。我能够感受到肠胃的痉挛和愤怒。
为了让我和婴儿活下去,我没有时间等待了。我抱着婴儿走出庙宇,走向山下的一个小镇。风雪漫天,我把孩子紧紧贴近我的胸膛。我拄着一根竹杖,小心翼翼地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街巷上行人很少,谁也没有理会我们。沿街的大门纷纷关闭,仿佛我和我的孩子是给人世带来灾难的魔鬼。我用竹杖敲着那些大门,力度恰到好处,能够发泄自己的愤怒,又不至于激起门内的愤怒。但那道大门一经关闭,就不会再向我开启。
我绝望地奔跑起来,最后竟然逐渐离开了地面,在长街上飞翔。我用竹杖敲击大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猛烈,就像爆竹声,噼噼啪啪,振聋发聩,但毫无意义;爆竹声让世界变得幸福和温暖。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时出于怜悯还是感激,在一条小巷子里,终于有一户人家为我和我的孩子敞开了门。有一堆人围着一个火盆烤火。我试图跨越门槛,但被女主人推了出来。那个白白胖胖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难道你想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份子么?”我说:“我不过是向你们乞讨一杯烧酒和一袋奶粉。”那个女人回头看看那些烤火的男人,尖声说:“这里有人需要烧酒和奶粉,谁行行好?”那些男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起身朝我走来。他们用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叫我把孩子给他看看,不像是请求,倒像命令。我把孩子递给了他。那个男人的双手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孩子一到他手上便停止了哭闹。那个男人哈哈大笑,用胡子渣兴奋地扎着孩子的脸,然后对我说:“你还呆在这儿干嘛呢?”他的话音刚落,大门便关上了。我离开那户人家,独自在雪地里行走。孩子得救了;那么我呢?难道一个为孩子陷入困境的人不应该得到解救么?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些大门仿佛受到感应似的纷纷开启,人们潮水一般涌了出来,把我淹没。
我从雪地里爬起来。亲爱的玄香,我看见你在长街的另一端朝我走来,你穿着披着一件银白色的大氅,就像在雪地上滑行。你走到我身边,微笑着递给我一只精巧的竹篮,竹篮里的陶钵热气腾腾,我闻到了鸡汤的气息。我抓住竹篮的时候,悲哀地发现我抓住的不过是一团虚空。你和你的竹篮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
街巷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我能到听到来自地狱的声音,如同人类的心跳,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6.
玄香,雪终于停了。我庆幸我坚持活了下来,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天地万物和灵魂都异常澄澈自由。昨天走得很远,在我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走如此远的距离。我在流水、丘陵和村镇间飘荡,没有任何羁绊和牵挂。
傍晚时分,我在一只苍鹰的指引下走进了一个峡谷。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峡谷中;几乎全是泥墙屋和土砖房。一条小河贯穿峡谷,清澈见底,河上有一座木吊桥。我走过吊桥,在吊桥边的一颗柳树下憩息。我凝视着篝火、树木和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仿佛回到了史前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