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睡之前，我必须向你描述我的卧室。房间不大，一张宽大的凉床几乎占据了一半的面积，凉床上的缕空花鸟图案很容易让我想起地狱或者天堂的情景；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佛家典籍，但我从来没有翻阅过。一个墙角摆着一张古朴的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木鱼和一根拂尘。墙上挂着三幅书法，其实就是三首禅语。一首是：“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一首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还有一首是：“无身亦无心，无树亦无台。佛法如流水，何必惧尘埃”据我所知，前两首为神秀和慧能所作，第三首的作者，我疑心是曾经在这个僧舍中居住过的一个僧侣。我们习惯从遥远的地方寻找神明，或许更多时候，神明就在我们身边。近在咫尺，我们只要转动一下身体，就可以触到神灵的呼吸。
玄香，我的壁虎已经离开了我的居室，回到了夜晚、回到了更广袤的造化之中。我在藤椅里坐下来，情不自禁地呼唤了一声你的名，你如期而至，带着星光和草木的气息。你从窗户轻轻飘进我的世界。我站起身，试图拥抱你，但我惊讶地发现我拥抱的不过是一团虚空。你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如雾如电，如光如影。
亲爱的玄香，怀念你真是一种荣光。多少年了，日月改变了轨迹，星辰改变了方位，记忆也被时光渐渐侵蚀，我甚至记不清你的容颜。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怀念，它依然锋利无比，就像香炉上的那把剑，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灵魂深处最坚硬的部分。
3.
已经是凌晨三点，晚风送爽，但我毫无睡意。我几乎从不失眠，今天却有些奇怪。我用了九种方式迫使自己进入梦乡。我数着窗外的星星，我默念着我经历过的所有人的名字，我阅读最枯燥乏味的经卷，我凝视着墙上的一只蜘蛛，我甚至沿着庙宇跑了好几圈，但所有这些方法丝毫不管用。我依旧清醒无比，或许比夜枭和草丛中的蟋蟀更加清醒。既然如此，不如坐下来给你写信。
你给我的那块手绢，我昨天在小溪里清洗了；它是如此芬芳，即便洗涤了无数次，但至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叔本华在《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中指出：万物皆有意志。羽毛烧焦的时候发出难闻的焦糊味，便是对死亡的一种拒绝和抗拒。我确信这块手绢也是有生命和灵性的，更确切的说法是，它附着你的灵魂。我一遍遍看着手绢，每看一次，你就深入我一分；亲爱的玄香，我不得不看清一个现实，你已经融入我的骨髓和命运。哪怕在你身上发生最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在我内心掀起惊天骇浪。
我在这里庙宇里呆了十年，呆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始终过着一种苦行僧似的生活。我用我的医术为村民们，但我从来没有要求金钱上的回报。顶多接受他们馈赠的食物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户人家送给我一只用彩纸折成的鸟，它象真正的鸟一样，会在地上一蹦一蹦地走路，有一天早上，它从窗户飞走了。也许它厌倦了孤独和卑微。但是，我对我自己的处境充满感激。我拥有比世上所有人更纯粹的自由，我从来不为衣食住行担忧，我有爱情可以思念或者幻想。我觉得这边足够了。
当别人在为积累财富而忙碌忧患的时候，我却在安逸地享受清贫给我带来的幸福和满足。对于富足的状态，我更多的不是期待，而是恐惧。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仇恨金钱，仇恨阿堵物，而是我对富足可能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摧毁感到忧虑。对于幸福，每个人的理解各不相同。我个人的幸福，我不认为可以在钱堆里寻找到。老实说，我对于智慧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对世俗的尊重的渴望。我迫不及待地试图领悟造物和宇宙的奥秘。我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万事万物充满着强烈的好奇心。
我迷恋一些在很多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昨天，我从悬崖下经过，看见崖顶有几只山羊悠然自得地漫步。我试图用某种方式让它们从崖顶上跳下来。最初，我朝他们愤怒地吼叫，目的是让它们恐惧，进而失去理智，但它们对我的吼叫无动于衷。后来，我用红色的石子在岩石上画了天堂瑰丽辉煌的大门，对山羊诱惑或者感召，那些山羊注视着岩石上的景象，似乎有些期盼，一只山羊甚至走到悬崖边上，那一刻，我几乎相信它会立即跳落悬崖，追逐极乐的圣地，但那个可爱的生灵在悬崖边梭巡了一阵，终究退缩了，回到了它的同类中。最后，我自鸣得意地想了一个办法。我在悬崖下手舞足蹈，然后用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我缓慢地摔倒在岩石上，面带微笑，在山羊们诧异的目光中微笑着合上眼睛。我试图给山羊们传达一个信息：死亡并不可怕，相反，它是一件比生存更愉悦美好的事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山羊果然从悬崖上消失了。我快步跑到悬崖底下，但没有发现山羊的尸体，只是看见了一只水牛的残骸。我的所有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我依然赞美了自己热情和想象力。
我从来不为失败沮丧。假如真有什么让我沮丧的事情，我想那就是我能回忆你的容颜，却无法触及。亲爱的玄香，时间沙漏一般安静地流逝，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我必须睡了，我希望能在梦境中让那些山羊挑落悬崖；我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坚信通往天堂的秘境不在崖顶，而在崖谷。
4.
今天早上，我离开庙宇，到庙宇后面的小溪洗漱，我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鸟一只跟着我。一开始我以为是那只用彩纸折成的鸟，但仔细一看，又不太像。我福至心灵，停下脚步，对它说：“如果你是神的使者，请你回去禀告神灵，我不需要神的眷顾，我从更为朴素的事物中找到了激情和友谊，我从不孤独；如果你是玄香，请你落在我的肩膀上，让我们一起去感受尘世的幸福和苦难。”我话音刚落，那只鸟便倏忽不见，恍若神迹。
我站在山顶，凝视着世界，凝视着乱葬岗、岩石、山林、田野、村庄炊烟、和蝼蚁般的人群，由衷地赞叹。赞叹完毕，我便下山。在田埂上行走的时候，我听到几个农民兴高采烈地谈论钓鱼岛事件。这种热情不是源自对生活本身的热爱，而是源自卷入一桩大事件的渴望。人们似乎迫不及待地成为国家英雄，而非人民英雄。我很庆幸我跟他人有所区别。我为自己始终保持简古的信仰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