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
1.
玄香,我来到这个庙宇好几年了。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朽和死亡的气息。蒲团头盖骨般洒落在地;佛像卑躬屈膝,匍匐在地;到处都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幡幢和经卷;香炉锈迹斑斑和签筒无人问津;窗棂和栏杆上,到处都是僧衣,像裹尸布一样无精打采;养生池里的一只甲鱼比岁月还慵懒。月亮门进去便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后面是放生池,放生池后面是经堂,经堂旁边是僧舍。僧舍过道上铺满了落叶和鸟粪。
我是一个隐士,或者说一个哲人。我的生活跟僧侣一样简单而庄严。事实上,人们总是把我当成了僧侣。我穿着僧衣,托着陶钵乞食的形象,跟化缘的游方僧没有任何区别。凌晨,阳光照亮破庙里的香炉的时候,一只乌鸦像往常一样在我的窗棂后呼唤我的名字。于是睁眼、起身,穿起一件鹑衣百结的袈裟,在破庙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清洗被夜晚染黑的脸庞,然后便托着一只破钵拄着一根藤杖下山乞讨。
不知道怎么回事,附近的村民们总是不愿意施舍,哪怕是一块腐烂的饼干或者一根长虫的甘蔗。十年前的情形不是这样。那时候,每当我走近某个村庄,人们便预先供奉清水和果蔬。这是一个不同的年代,人类不再敬畏神明和生命。死亡与离别司空见惯,人类几近麻木。
经过田螺岭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我的手,用比白发还苍老的声音跟我倾诉。他有三个儿子,但养儿未必能防老,他最终还是陷入了孤苦伶仃的境地。住在一间泥墙屋里,潮湿阴暗,燕子和蝙蝠飞进飞出。他撸起裤管,让我看腿肚子上的伤痕,那是被儿媳妇用烧火棍烫伤的。他还说到了他的爱人。当年为了追求那个美丽的剪纸艺人,他给她用草叶和蔑竹扎了很多动物:蝗虫、青蛙、乌龟、斑鸠和孔雀。但始终感动不了那个冷傲的女人。他最后失去了耐心,威胁说要一把火烧毁她的房屋和剪纸,那个女人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他的生命。说到这里我看见他笑了;不易觉察的笑,微风一样从他嘴角掠过,倏忽不见,如同白马过隙。他说,他们约好了一起赴黄泉,但她还是先走了一步。一天傍晚,一道雷电击倒了一颗大树,倒下的大树击中了撑着油纸伞从树下经过的女人。
我一直聆听着老人的叙述,没有插嘴,也没有烦躁。有时候,我们只要倾听就够了,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临走时,老人颤颤巍巍地给我一个小竹篮,里面有一个脐橙、一块米糖和几个南瓜饼。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在这样的时刻,对他而言,施与或许是一件极其愉悦的事情。
现在,我坐在一道田埂上,一边享受着老人的馈赠一边给你写信。我现在的心情如同菜地里蹦蹦跳跳的鸟儿,欢快愉悦。思念比爱情更幸福,更自由,没有羁绊和约束。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深刻地想念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但始终没有答案。那赠送给我的那块手绢也许只是爱情的象征而非爱情本身。世上的很多事情,正如夜晚的呓语,不可言传,不可诠释。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渴望你现在就在我身边,跟荆棘丛边的蝴蝶嬉闹,跟田野里的农夫聊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一些野花和狗尾草,编织成了一个花冠。现在的心情跟那个为爱人扎孔雀的老人没有多大区别;历史总是重复上演,改变的只是一两个名字和故事的背景。我会把花冠带回庙宇;亲爱的玄香,如果你的形象会在梦境中出现,我一定会为你戴上花冠。
2.
刚刚回到庙里。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我为香炉擦拭尘埃。这是一个巨大的铜炉,香炉上满是鸟粪和蜘蛛网,像流水和山峦一样古老,仿佛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它便存在了。香炉外侧镌刻了大量的文字,有些是汉文,还有梵文和藏文。汉文用的是阳刻小篆,充满了俏皮的智慧和木讷的悲悯。香炉里满是灰烬。我爬上香炉,试图擦拭香炉的顶盖的时候,发现顶盖上挂着一把剑和一串铜钱。我把剑取下,拔出。历经了多少个世纪的风雨,剑依然锃亮无比,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芒。光芒散尽的时候,我才敢看它;我看见剑身上镌刻着一个老人的形象。我不知道这把剑埋藏着什么故事,也不愿费心思去虚构。黑暗中的事情在黑暗中结束;只有死者才能领会夜晚的语言。
亲爱的玄香,我现在已经走进了我的居室。倘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走进这个房间,一起为窗台上的剑兰浇水或者一起歌唱烂漫的童谣。当然,我们还可以一起为那把剑或者那串铜钱编织一个深沉的故事。
夜幕降临了。孱弱的油灯不能驱散与世隔绝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害怕,不是忧虑,不是孤独,而是对信仰和造物谨慎的忧虑。所幸的是,我是一个天生的孤独者,在任何状态下我都能找到打发时光的方式。这段时间,每当黑暗来临,我就开始跟一只壁虎聊天。那是一只很可爱的动物。它常常离开墙壁,爬上我的身体和床榻。它皮肤上的粘液就像沼泽一般神秘莫测。有时候,它会用脚上的吸盘(我管它叫微型除垢器)亲昵地清洗我的脸颊和脖子。我给了起了一个名字:如来。我不认为这个名字有什么可笑之处;我相信,这个小动物身上的神性的光辉跟那个受世人膜拜的偶像同样耀眼(假如不是更加耀眼的话)。近段时间,我一直试图用人类的语言跟它交流。有一次我跟它讲述了焚书坑儒的故事,我惊讶地发现它目光里充满悲悯和惊异。另一次,我跟它提到了柳如是和李香君,它黯然神伤,出神地朝夜空凝视了很久。
提到了夜空,很自然地望了望窗外。窗外星辰寥落;松涛阵阵,灌入我的耳膜。丘陵宛如磷光闪闪的巨蟒,俯卧天际。夜晚如同梦境,抽象而遥远。我,一个渎神者,说到底也是造物的一部分。我并不诧异自己长着丘陵般的鼻梁和黑夜般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