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箜
1
西汉时期，我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随同“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一起编写了一部包罗万象的大杂烩《鸿烈》（也即《淮南子》）。这些门客，有八个最厉害的角色，被称为“八公”，自称可以呼风唤雨、回日驻流、役鬼挞魅、出入水火、移易山川，变化之事，无所不能，其实都是一些江湖神棍，玩弄小伎俩欺蒙世人、沽名钓誉罢了。
门客中，不乏奇人。有个叫涂山丘的门客用竹条和夏布制作了一对巨翅，从衡山祝融峰上飞下，被半山腰的一棵松树削去了头颅。有个“小旋儿”，可以不吃不喝转陀螺一般原地飞速旋转一天一夜。还有个“半边脸”，脑袋被狼生生啃去一半，竟然还活了下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淳于箜的人。我和淳于箜性格颇为相似，与世无争，不善谄媚，在淮南王手下呆了数年，依旧是下客待遇，食无鱼肉，行无车马。无名也有无名的好处，行动却是自由得多。古之儒生，多沉湎数术巫方、奇门遁甲。淳于箜则不然，独爱工技物理。闲来无事，我就跟着淳于箜厮混，搞些发明研究。我记得他用艾叶供热制作了一架蛋壳飞行器。我还记得他炼丹的时候因祸得福制成了中国第一块豆腐。门客不敢邀功，很多研究发明都记在主子头上。淮南王稀里糊涂地成了豆腐和第一架原始热气球的发明者。
2
我们这些下等门客，居住在淮南王府西侧的一座小山上，谓之“偏舍”；偏舍简陋，下客们颇有怨言。我素爱闲逸清净，寒山野径，怪石瘦柳，正合我意。
偏舍前头有座木桥，桥边有棵大樟树。一日午后，我在樟树下的竹榻纳凉，闲品《素问》，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个盹儿。恍惚中看见树内走出两青衣，曰：“嫫母相请。”我心下疑惑，未置可否。那两青衣不由分说左右挟持入树。我但觉足下如践氈茹，目中眊眊不见一物，谓二仆曰：“此何地也？”仆应道：“汉水之南，女子国。”忽大光明，见一女子坐于大堂，众女环侍；彼女子锤额顣頞，形簏色黑，丑陋不堪，果嫫母也。
嫫母厉声道：“何方莽汉，擅闯禁地？”
我大惊，答道：“青衣受令，挟我而来。”
嫫母道：“女子国，何来青衣？”
我环顾左右，二青衣果未见。心下惶惑，有口难言。只见嫫母一声吆喝，堂上众女齐齐向我涌来，推搡至一坑前，坑内烈火炽焰，虽在坑上，犹觉灼热不可奈。嫫母道：“竖子！汝死矣！”言毕，众女子手推脚踹，将我一步步逼向火坑。方士卢生曾授我周公心法，每遇噩梦，诵一过，辄醒；这次却不灵验，诵念数次，犹在梦中。大骇。
嫫母叱道：“竖子喃喃，何也？”
我急中生智，道：“黄帝来矣，吾诉汝恶行。”
嫫母惊道：“轩辕子来耶？我目眇乎？”
我道：“非尔等目眇。黄帝恶卿，匿而不见。”
嫫母愈发惊骇，与众女疾遁。
我忽觉眼前一黑，再睁眼，已在竹榻之上。反思梦境，心有余悸，竟是一身冷汗。
3
次日，我与淳于箜在樟树下休憩，言及此梦，道：“近日我耽于《灵枢》《素问》，卷不离手。黄帝救我，莫非天意？”
淳于箜颇不以为然，道：“轩辕岐伯，阴阳五行，异端邪说，非正道也。道法自然，梦出造物，何关灵枢？”忽而手指樟树，大声道：“嫫母有知，遣我入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疾止曰：“两仪五行，高深莫测。此之异端，彼之正道。言出无状，恐祸及己身。”
淳于箜昂首向天，哈哈大笑，悠然而去。
当天晚上，偏舍外突起大火；众门客出舍探看，却见桥头樟树下，焰火明亮，火中似有一人，却是淳于箜。
大家赶紧上前扑火；火灭，淳于箜早已无救，成了一具焦尸。
占卜术
1
占卜术，又称六壬，与太乙、遁甲合称三式。
卜蓍问龟，始于轩辕。三皇以降，六壬学者如牛毛，至秦汉，蔚然成风。或登堂入室，为帝宰之座上宾；或穿街过巷，成市井之幡头师。
秦时，我在北疆修筑长城。
有一次，扶苏和徐市来到我们的工地，走进庖房，接见庖人。扶苏公子言语亲和温良，恰似东家之子，让人如沐春风。大方士徐市布袍草屐，外表跟普通的方士没有什么分别；惟独一双眼睛，深邃苍茫，如古井深涧。
大概是气氛过于融洽，一个叫夷方的庖子当真忘了自己身份，临别时，竟抢步走到徐福身边，冒冒失失问道：“素闻子善卜，知我来自何郡？”
众皆愕然。
徐市停下脚步，细看夷方，求一指甲，拈草茎数十根，交织旋转，却不知用的什么卦法。俄顷，草茎从徐市手中纷纷下坠，落案成卜辞：“出陇西，归石壁”。
众人一听，当真吃惊。这夷方确是陇西人氏。只是“归石壁”，却不知何解。夷方正待细问，徐市已随扶苏公子走了。夷方本是一个愣头青，想冲上去追问，我们几个庖人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他拖住。
谜底来得很快。七天后，夷方和一个庖子送饭食去工地，天上忽坠秽物，落入木甑。夷方抬头，却见有苍鹰盘桓，盖鸟粪也。夷方怒，叱骂追击，一失足，从城墙上掉了下去，头朝下卡在一处石壁罅隙里，直挺挺的，就像一座墓碑。
2
唐代，有个叫武承义的人，类仓颉、重耳、项羽，重瞳，颖慧过人，山、医、命、卜、相，五术皆精，不可方物。
武承义乃武承嗣之胞弟，武曌之侄，却特立独行，不受官禄，偏安并州，以术济人。
圣历年间，我与武承义买舟游汾水。艄公乃一白发老者，形容枯瘦，颇为平常；言语之间，却是囊锥露颖，教人刮目。武承义善辩，老艄公健谈，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武乘义竟是稍稍落了下风。眼见再争执下去，只怕闹出尴尬，我赶紧圆场，道：“文无第一，二位皆人中龙凤，我等不及万一。所谓不打不相识，得便何不结为忘年？”
艄公大笑，道：“子欲效仿前贤，乌牛白马，祭告天地，桃园三结义乎？”
我亦大笑，道：“先生若不弃，庖乙滥竽充数、填缺补漏也未尝不可。”
武承义不听，兀自激辩不已。老艄公竟也激起了少年心性，道：“口舌难分胜负。各卜一卦，高下立判。”
适水岸过樵子，武承义呼来上船以试姓氏。樵子倒也痛快，一口应承；罩其面，以隐神色。
武承义作大沙盘。樵子上沙盘，足不动而滑行，足走龙蛇，良久，沙盘现字迹曰：“东方。”
老艄公则以篙点水，汾水生涟漪。唤樵子入汾水，竟不沉，亦足滑行，水痕竟不散，现字迹曰：“田。”
樵子去面罩，观沙盘汾水，色惊骇，曰：“我本东方子，自幼父母亡；寄养邻人，改姓田。诸君从何得知？”
武承义大惭，揖拜艄公道：“先生城府不可测，心服口服。”
老艄公大笑，道：“平分秋色，何来输赢。”
说罢，上船点篙而去，水上字痕始散。
3
清代，我结识了儒生戴尚文。戴生博学，谙通经史。天官星卜诸书，亦无不究览。江南某僧精六壬、奇门，戴生求授，尽得其秘。
某年，戴生在长沙应乡试。同舍某生盘缠被盗。尚文占卜曰：“盗者青衣，后一白衣随之，肩荷重物。明日午时，候驿步门外，可获也。”如其言往，果验。
嘉庆初年，湖南苗民起义，大将福康安率军入湘征苗，广纳医巫奇士。我与戴生受命随军。戴生恃才自傲，见了福将军，只是拱手作揖，不行跪拜之礼。福康安颇为恼怒，却不便发作，寻了个法子，试图挫挫戴生锐气。一日大捷，帅帐酒筵。福康安暗握一棋子，问戴生：“君神算，知吾握中何物？”
戴生向福康安求一字。福康安随口说了一个“福”字。戴生转指测算，道：“黑白子耳。”福将军惊叹不已，厚礼相待，拜作军师。
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戴生夜观天象，知有异常，告知于我。我与戴生作书置幕府，辞归。
数日后，福康安遽卒军营。
我和戴生回到他的老家湖南溆浦；未几，戴生重病，濒死，嘱我焚其书。
我大感惋惜，却也只能依言而行。
那些书籍，多为不传之秘籍，其中有一本，便是戴生师父、江南某僧的占卜著作《梅山秘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