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
1
南北朝时期,四处烽火,政局动荡;官宦儒生,为求自保,纷纷归隐。北魏年间,我途经焉耆,在柳驴城(库尔勒)外,忽见天上飘落一黄笺,不偏不倚飘在我手上,笺有八字,浑似兰亭手迹,曰:“孔雀河畔,可安汝身。”
不远处,就是孔雀河;孔雀河的尽头,便是罗布泊。
从此,我便在柳驴城安顿隐居。我在孔雀河畔一村子购得屋舍数椽,田地数丘,种些小麦玉米香梨蕃茄,倒也自在。房舍后门外,是一片红柳林,红柳林下,有一古墓。墓前无碑,墓内也不知葬着何人;看那圆形墓堂,却分明是汉人格局。岁月浸蚀,古墓已渐渐倾圮。我的家仆,一个老锡伯,每每抱怨古墓碍其出入,欲锄之使平。我终究不忍,道:“我本飘零子,得此邻居,理当好好款待祭祀,怎忍去之?”
我剪草夯土,将古墓整饬一新,又买了一块石碣立于墓前,石碣镌字曰:“红柳墓。”
2
一天晚上,我正在房内看书,忽听有人轻轻叩窗;我开窗一看,却是空无一人。如是者三。我暗自惊奇,走出后门,却见红柳墓上坐着一人,视其背影,却是女子。我行至背后,躬身问道:“卿何人也?”那女子答曰:“公子欲知前世耶?今世耶?来世耶?”
我讶然道:“前世何如?”
女子道:“妾之前世,焉耆国王龙熙之宠妃也。凉州刺史张轨兵伐龟兹,途中击溃龙熙;焉耆后宫,俱为张轨所擒。人为砧板,我为鱼肉。妾不堪其辱,自戕而死,弃于路。焉耆旧臣,冒死归葬,得免鹫雕。”
我不胜唏嘘,道:“卿之今世,莫非红柳墓中人?”
女子轻叹一声,道:“然。妾栖身于此,阴寿已近七十矣。郎何不问妾之来世耶?”
我道:“来世又何如?”
女子道:“妾之来世,钱塘苏小小也。阮郎误我,鲍郎葬我。”
我待细问,女子已入冢矣。
一晚,墓中人入,我惊闻何故。墓中人曰:“妾冒幽冥之嫌,来报大德。”我骇然道:“为卿表墓泐碣,自问尚有微劳,缘何见逼?”墓中人道:“勿惧,妾非噬血祸人者。妾之冢屋,久而颓败,骨肉星散,时为风雨野魅所扰。承君隆情,敢不图报!”言已,荏苒拜灯下,洒泪唏嘘。我虽惊诧,然见其缟衣翠袖,娇小温柔,不免心生怜惜爱慕,拥揽在怀。忽见老锡伯荷锄而入,道:“人鬼殊途,害公子耶?”
墓中人惊慌失措,泣别曰:“百年后,妾恐再亡。郎若念故交,可来西湖埋骨。”
我鼻子一酸,哽咽无言。
墓中人又道:“红柳之约,庖乙谨记。”
言已,掩面穿墙而去。不复出。
3
南齐,我化名鲍仁,入仕为官,出任滑州刺史。赴任途中,过歙县,路遇一群凶悍山贼,随从俱亡。我一声悲叹,道:“秦人庖乙命丧于此也!”忽见一窈窕女子,一身素衣,也不知从何而来,腾挪纵跃间,竟空手摘去山贼兵刃,反斫其身。山贼或死或伤,狼藉而逃。
我心神甫定,忽见那女子敛裙屈膝,盈盈一拜,道:“庖郎葺墓之恩,今日终报矣。”
我恍然忆起,眼前女子,正是柳驴城外墓中人,不免又惊又喜。
女子又道:“红柳之约,不敢奢望。惟求庖郎长生长喜,小小就此别过。”
说罢,女子化而为烟;我情不自禁试图抓住她,却只抓住了她的袖子。
若非手上残留一段衣袖,真要疑为黄粱一梦。想起那女子的话语,猛然想起,我离开柳驴城已有百年,“百年后,妾恐再亡。郎若念故交,可来西湖埋骨。”
我从新安郡借了一些人马兵士,赶赴钱塘。到了钱塘地界一打听,果真有诗妓苏小小,红颜薄命,年方十九,便已香消玉殒。在西湖畔的一个松柏小楼里,我看见一个木棺,里面躺着苏小小。棺盖尚未合上。探视棺内,小小果真少了一截衣袖。我从怀中拿出断袖,丝丝吻合,毫厘不差。
我抚棺大哭,按照她的意愿,将她葬在西泠桥。我想起柳驴城外的荒冢,不由心酸,又在墓上为小小盖了一座六角凉亭。
民国初年,我经过杭州,前往西泠桥祭奠苏小小,那座六角凉亭还在。
西泠桥下,有人悠悠吟唱: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我伏栏一看,却是一歌伎,抱着琵琶,便弹边唱。
我待细看,画舫已远。画舫后头,一湖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