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思倥偬，忽听一阵唢呐声响。却是一户人家出殡；我百无聊赖，信步追随送殡的人群，且停且行。行至半路，忽见灵枢下有水溢出，赤红如血。我行医颇久，见血生疑，料定棺中人未死，正待问询，却见一人医者模样，上前辨验其血，道：“未死，且开棺。”家主竟是笃信不疑，依言开棺，棺内却是一孕妇。医者施以针灸，孕妇竟得复活；少顷，一婴呱呱坠地。

这位医者，叫朱彦修。

2

那次，我在乌伤呆了三年。追思往事，惆怅空茫，万念俱灰。便在黄檗山南麓的净居禅寺落发出家，法号白云；石磬木鱼，黄卷青灯。

某日，一女子抱襁褓入寺，入大殿，拜大佛，泣不成声。我大惑，问原委。原来，这婴儿甫出生便患有恶疾，鼻子常流乌血，入夜尤频，号哭不已。家人寻遍巫医，不得治。

我道：“赤岸朱彦修，有回春妙手。你可曾登门觅药？”

女子回道：“知有此人。无奈当家的拜访朱公数次，言病入膏肓，不可根治，未赐方。”

我不再多言，抱过婴儿，竟是苍白如纸，浑身疮疖，几近无救。婴儿醒，大哭，摄人心，断人肠。

我察看须臾，已知病灶。施以扁鹊七针。附一药方，苍耳子若干，鸡血藤若干，灯芯草若干，薄荷若干，碾碎成末，加香油，文火煎半个时辰。滤去药末，置陶罐。

我嘱妇曰，以棉棒蘸药油，涂抹小儿全身，两个时辰一次。足月不愈，再来见我。

女子大喜，拜谢而去。

十多天后，女子携家人至禅寺，俱皆满脸喜色。再看婴儿，神色焕然，咿呀学语，当真伶俐可人。

又过数日，我在禅房假寐。忽听门外喧嚣，却是朱彦修来访，入了禅房，顿首便拜，却是求收为徒。

我婉拒道：“贫僧久疏医道，恐误人子弟，不敢为师。此清净地也；佛法如流，洗耳根，清孽债。贫僧闲云野鹤已久，今日始栖宝树，不作他想。”

彦修再拜，喋喋不休。我闭目跌跏，任其聒噪。

沙弥入，挟之出。

次日，彦修又来。跪伏山门，日暮始去。如是数月。托人传话，“毋论医，惟求朝暮伺师”，云云。我终究不忍，让他在禅寺作了一名小厮，砍柴生火，挑水除草。彦修果真不提医事，得空便与我推敲程朱理学、法华楞严。

当时，适值元朝末年，硝烟四起，处处干戈。

一夜，元兵闯入禅寺，抢掠香火物资。众僧奋起抗击；待元兵遁去，已是一片狼藉，满寺创伤。朱彦修一腿跛行，满身血污，伤尤重。

朱彦修不顾自己伤势，与我一起救治受伤的僧人居士，最终筋疲力竭，倒地休克。

我略施针灸药草，朱彦修苏醒过来。我不无愧疚，道：“不入禅寺，何得如此？白云之过也。”

彦修含泪道：“区区之性命，不足道。但愧微身乏术，难济苍生。”

我默然不语。

彦修又道：“至善者，入世耳。大德不入空门，大贤不隐竹林。大师有济世之能，何独善其身也？”

我昂天长叹，道：“白云空活千年，不如后生耳。”

自此，净居禅寺医佛并举。

彦修随我悉心专研医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年后，我萌生去意。

僧众一再挽留。

彦修更是涕泗并流，哭得像个孩子。

我我意已决，不为所动，道：“我已术尽，无可授受。为师闲云野鹤已久，终究受不得清修之苦。不去，恐辱佛门。”

当日就离开了净居寺。

3

元末至正年间，我在辽阳行省盖州听说了一桩奇事。

说是当地有一恶霸犯事将斩。恶霸的家人找来一名神医，强行拘禁，寻求解救良方。神医道，只需在斩首一炷香时辰之内将恶霸的身体和首级带回，我自有妙方。恶霸家人依言而行。

翌日，恶霸石阳桥上斩首，恶霸家人疏通法场小吏，将恶霸的尸首送带回，交于神医。神医将尸首置于内室，闭门不出。三日后，神医始出。众人入室内，发现恶霸躺在床上，与熟睡无异。走近一看，恶霸鼻翼随呼吸而动，心下大安，拜谢神医。

恶霸苏醒后，颈脖上伤痕犹在，不能言语。

一个月后，恶霸言语如常，只是脖颈上的伤痕仍然是鲜红鲜红的，就像刚割裂的伤口一般。数月过去，再觅神医，不知所踪。

恶霸一家为逃避官府追究，举家迁徙懿州；公开悬赏，若谁能复原疮口，赏黄金百两。未果。

恶霸只得穿高领衣物以遮其疤痕。

一日，恶霸在街上逛街，吆三喝四，好不威风。突听得有一人呼唤。一回头，却是失踪多时的神医。那神医朝恶霸大喝一声，其声朗朗：“汝已断首，尘世难留。幽冥轮回，百世不休。”

神医言罢，恶霸脖子上伤口突然红若焰火，血如井喷，头颅当即坠下，如同斩首时那般。

据说，这位神医就是朱彦修。

朱彦修老家有一小溪，曰丹溪；死后谥号丹溪翁。

补记：

明朝永乐二十一年，我回乌伤，重游净居禅寺。寺内一众僧侣，已无人识我。

寺前，有一清潭。我掬起一捧潭水；潭水依旧甘冽，却不似当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