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弄来了一辆抽水机。水井渗水很多,费了好大工夫,总算见到了井底。井底里全是大家不小心掉落的小水桶,也有一些零零碎碎别的物件。有大胆的人,下到井底,在水井底壁的一侧,发现了一暗洞,筷子巷哦古的尸体,就在那个暗洞里。大家用绳子把筷子巷哦古吊了上来,但人已经不行了,没有心跳,也没有鼻息。
筷子巷哦古,没有什么亲人。街坊邻居七拼八凑,给他买了一副棺材,草草埋了。
筷子巷哦古死后,留下一个老父亲。
老头儿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体质弱,动不动就这里痛那里痛,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哼哼唧唧,生活不能自理。老邻居们有些犯难。看着不管,不忍心;但真要去管,一大堆的难处和疑虑。正在大家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无声无息走进了筷子巷27号,筷子巷哦古的家。老太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双鬓花白,满脸褶子,但精神矍铄。老太太自称抚州广昌人,口音也的确像是广昌苦竹一带的人。有好事者偷偷拍了一张相,特地跑去苦竹一带探访,但没有一个人认识照片上的老太太。
打那以后,筷子巷哦古的老父亲,就全靠这个神秘老太太料理生活起居。这老太太年纪大,干活却像年轻人一样,浑身是劲。走路也风风火火,把巷道里的青石板踩得嘎嘎作响。晴好的日子,老太太有时候会把老头儿背出房门,让老头儿坐在藤椅里晒太阳,攥着老头儿的手闲聊,有说有笑。
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太,一度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吹牛神侃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老头儿年轻时经常去广昌贩卖白莲,这两个人一定是老相好。也有人说,筷子巷哦古好事做多了,这个老太太一定是老天派来的神仙,帮他照顾老父亲,了却遗憾。
两个老人一起生活了七年。老头儿过世后,老太太就离开了。
老太太是在一个下午离开的。什么也没有带,赤手而来,赤手而去。老太太走上小东门附近的木桥,在护栏上站了一会,似乎在等什么人。桥下的梅江河,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像是漏斗。老太太的身体离开地面,就像一个纸飞机,打着旋儿飘向桥下,落入了大漩涡。大漩涡很快就消失了,老太太也跟着没了踪影。
当时,我就在桥上漫步。几个妇女桥下的石码头边洗衣服;吓成了一根根木桩。
3
我联想起了清朝康熙年间的一桩旧闻。
山东沂蒙山区有个憨子,是一个活犄角(也即活无常),给黑白无常当差,接引死者。每次憨子要去下面干活,先跟家人商量好,叫他们不要移动他,随后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有一次,这个活犄角在村头大树下跟人闲聊,说着说着就在一张石凳上躺下了。有明白怎么回事的,就说,别动他,逮魂儿去了。时间久了,就有人捉弄他。找了点炉灰,围在他身边。撒成一圈。活犄角一直没醒,满头冒汗,身体扭动,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有个老人看见了就说,把那些炉灰开个口,不然时间一久,他就真的回不来了。旁边的人赶紧扒拉开一个口子。过了一会,活犄角悠悠醒转。长出一口气,大叫:差点回不来!别人问是什么回事。他就说,他抓完人回来,明明看见一条路,突然就大雾弥天,什么都看不见,死活也走不出那重重迷雾。憨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憨子会做木匠,手艺很好,而且是无师自通,特别神奇。可惜只活到三十出头,年纪轻轻没病没痛,说走就走了。
我觉得沂蒙山区的憨子和赣南丘陵的哦古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也许,筷子巷哦古也是一个活无常。地藏王用智慧而独特的方式给他们支付报酬:一个无师自通学会了木匠手艺,一个有了跟羸弱的身板完全不搭调的一身蛮力。
那个神秘老妪,或许也是地藏菩萨的安排。
公输盘
1
我们跟随徐福出海的第二个月。一日晌午;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大海就像怀春的少女,情深脉脉,涟漪细浪。徐福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这个男人把我从长城带到宫廷,又将我把宫廷带到天涯;但对于我来说,他还是过于陌生,或者说,过于深邃了。我经过徐福身边的时候,忽然一阵海风吹来,徐福的襟带划过我的鼻尖,我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
徐福转过身来,笑道:“晴天霹雳,异兆也。”
徐福话音刚落,海面忽生大浪。一条大鱼破浪而出,径直蹿上甲板。那大鱼长达数尺,模样端的丑恶,头似蝙蝠,身似蟾蜍;性情却是温驯,支鳍行走,摇摇晃晃,当真滑稽。
徐福示意我招来几个庖子,正要将怪鱼抬至伙房。却见那怪鱼口出缓缓爬出一个小人儿,约一尺,深衣蔽膝,却是前朝着装。
小人儿自称公输盘,春秋鲁人。自述先秦往事,历历清晰。
观者不乏术士工匠,探问土木机关,择日定局,尺规墨斗,上梁围灶,符箓法咒,无不对答如流。
“此乃大圣人也,俗子勿亵渎。”徐福排开众人,屈膝长揖,道,“嗟夫!子何葬身鱼腹耳?”
公输盘闭目不言;神色凄苦,似有隐痛,躬身爬进怪鱼之口,不复见。
徐福长叹一声,道:“至圣者,至苦矣。”
说罢,嘱我将鱼养于池,不虐,不杀。
2
百工之祖鲁班就这样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白天,鲁班经常会从鱼腹中跑出来,跟我们说笑闲聊。鱼腹濡湿腥臭,鲁班的衣物却干燥清爽,滴水不沾。他身子小小,嗓门朗朗,言及春秋逸事,谈笑风生,令人捧腹。入夜,鲁班便寄宿鱼腹。有一次,方士卢生进入伙房,言辞之间对鲁班颇为不恭,信手抓起一条小鱼,那小鱼儿竟化为短刀,不翼而飞,绕着鲁班的身子转了数圈,甫地划破了鲁班的衣袍,双腚俱露。鲁班笑而不言,默默爬入鱼腹;那两瓣光腚,落满了历史的尘埃,依旧光华灼灼,夺人心魄。
翌日,再见鲁班,衣袍完好如昨。
卢生闻知,羞愧不已,入庖房,见鲁班,长跪谢罪。
鲁班笑道:“卢子何罪也?吾忘矣。”
海航的日子,颇为寂寥。鲁班教授百工制作了许多技巧物件,聊以娱乐。我记得有只木鸢,可在甲板上如鸟雀般跳跃逡巡;施咒可飞。另有一木人,能俯仰揖拜,当真是无言君子,煞是有趣。一童女暗慕之,常与木人狎昵。众人皆笑;女迷离谵妄,不以为意。一天夜里,那童女竟趁人不备,抱木人跳海,香消玉殒。
鲁班闻知,扼腕叹息,道:“公输愧见人矣。”
入鱼腹,不再出。
一日,我们的船队经过一个小岛,遇上飓风,风帆俱废。偏生又是暖流,激流暗潮;勉力划桨摇橹,忽而浪尖,忽而浪底,当真沧海一粟,命悬一线。时见有人被巨浪卷入大海。童女仓惶不已,抱头而哭。水手也气力殆尽,撒手桨橹;船上众人,无计可施,或祷或怨,听天由命。有人突然想起公输盘,奔告徐市。徐福大喜,道:“徐市蒙昧,几忘圣人耳。”我们从庖房抬出怪鱼,呼唤公输,不应。再呼,亦不应。剖开鱼腹,鲁班似初醒,目视众人,大为惶惑。
少顷,知原委。
风浪愈急,船几近倾覆。
鲁班忽地张口吐纳,声响渐高,如蚊蝇,如龙虎,如雷电,海浪似也为之震慑,声威稍弱。但见惊涛骇浪之间,隐现无数海龟。众人正惊疑间,只听鲁班大喝道:“毋虑。尔等速去。”
众人一听,争前恐后,坐上海龟,凫向小岛。甫一上岛,一船已沉海;未几,众船皆亡。
船上或有未及登龟者,哭天抢地,撕心裂肺,随船俱殁。
3
涛浪中,鲁班履水上岛,已然常人;萎靡倦怠,颓然倒地。众人上前,喋喋问候。
鲁班解下背囊,交于徐福,道:“吾力竭,将亡矣。吾毕一生之功,得此。有造船之术,尔等或可不死。”
徐福打开背囊,却是竹简《公输木经》。
后世有传《鲁班书》者,满纸造化神机,实则伪书也。
鲁班死后,我们将他就地安葬。大音希声,大道无言;徐福在坟前为鲁班立了一块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