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土家少年,叫白芷稗。白芷稗,在土家语里的意思是“土家儿郎”。
半年后,白芷稗将我带回了茅岗龙岩寨。白芷稗的祖父,一个威严而慈悲的老者,是龙岩寨的土老司,土家人称他“梯玛”,按照汉人的说法,应该叫巫师。在土司统治时期,土老司的地位很高,仅次于土司。
从此,我就在龙岩寨安顿下来。我成了一个土家人的郎中。据我所知,我是土家寨子的第一个汉人“药匠”。
2
元朝末年,蒙古贵族实施地方高压政策,农民起义星火燎原。湖广澧州大庸卫茅岗宣慰都元帅吴统志、吴毓父子的残酷统治,激起土家人民的强烈反抗。覃垕率领土家族山民举旗造反,赶走了吴氏父子。数年后,朱元璋击败盘踞湖广的陈友谅,覃垕率部归顺朱元璋。朱元璋任命覃垕为慈利安抚使。不久,改任湖广理问。洪武三年四月,覃垕连横土家各洞寨再次发动叛乱。龙岩寨也卷入其中。
洪武三年四月,朱元璋命湖广行省平章杨璟率兵讨伐。明军作战经验丰富,又有火炮云梯冲车,装备精良;土家起义军伤亡惨重、节节败退,被迫退守龙岩寨。龙岩寨山势险峻,三面悬崖峭壁,一面邻水,只有一条陡峭的小山道通向寨子。杨璟多次试图发动攻势,皆无功而返。便围寨扎营,日夜巡守,阻断覃垕出路。土家族人盘踞山顶,粮草断绝,只能吃树皮草根。明军时不时发动火炮箭矢,远攻龙岩寨;虽说隔山打牛,土家族人也不乏死伤。情急之下,大家饥不择食,不得不吃族人同胞的尸体维持生命。
我求见覃垕,道:“元贼无道,大人抗命,土家自救,功在千秋。洪武明君,体恤洞寨。大人起兵,何故也?师出有名,人恒从之;师出无名,人恒远之。如今杨璟屯兵,密不透风,视我等釜底游鱼、笼中飞鸟。素闻大人宅心仁厚,忍看满山饿蜉白骨?”
覃垕道:“先生计将安出?”
我答道:“为今之计,惟投戈归降,保一寨生灵。”
覃垕大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
不待我辩解,几个士兵已将我绑缚起来,抬到大火塘上。
火塘,又叫“火坑”,火塘边立有三块石头,以备炊用。主火塘终年烟火缭绕,白天煮饭,晚上烤火取暖。土家人年年都要举行火塘祭祀,祈求家人安泰。如今,这火塘却很快要成为我的坟墓。
一个土家士兵举着火把。火把,距离我身上的吊绳不过盈尺。只要覃垕一声令下,那火把就会点燃绳子;绳子一断,我就会落入火塘,随燃烧的柴木一样,慢慢化为灰烟。
覃垕坐在虎皮椅上,道:“汉贼,你死期至矣。临死之前,可有遗愿未了?”
我正待答话,却见人群中冲出一帮彪悍少年,为首的正是白芷稗。白芷稗割断绑缚我的绳索,把我放下,疾道:“南山有路,先生速遁。我为你断后。”
我道:“何忍你为我而死,而我独活?”
白芷稗急得满脸胀红,知道劝也无用,干脆架起我,在同伴的掩护下退向南山。南山的绝壁上,挂着一根粗大的草绳。我在火塘上烤得口干舌燥,浑身无力,白芷稗只得背着我,沿绳下崖。刚下到崖底,就见崖上不断有人滚落,正是白芷稗的同寨弟兄。一个叫阿拔的少年,落下悬崖,尚未死。我从白芷稗身上翻落,走向阿拔,正待相救;白芷稗跑过来,一剑刺穿了阿拔的咽喉。阿拔也不躲避,竟是含笑而死。
白芷稗道:“我和龙岩寨弟兄,只为救先生性命。先生此举,绝非阿拔所愿。覃垕必施滚石,稍有捱误,先生恐命丧于此。”
说罢,白芷稗背起我,疾步奔向附近的一座木桥。我们刚上木桥,崖上果真石落如雨。
3
过了木桥,迎面遇上杨璟的一队骑兵。
我们被带入明军营帐。
杨璟待我如上宾;对白芷稗,也礼待有加。
有一次,我和白芷稗一起饮酒。白芷稗突然走出帐篷,望着龙岩寨发呆,眼角晶莹。
洪武三年十月,朱元璋任命周德兴为征南将军,接替杨璟,再剿覃垕,将澧州、常德等卫官兵都由周德兴调遣。洪武四年四月戊子,南雄侯赵庸、宣宁侯曹良臣率兵取桑植容羙洞,会合江夏侯周德兴合攻茅冈龙岩寨。周德兴利用覃垕女婿朱思济诱俘覃垕。覃垕于洪武四年阴历六月初六被剥皮。
洪武四年五月初,我和白芷稗重上龙岩寨。寨内尸骸狼藉。白芷稗的爷爷土老司,被箭矢钉在一棵树上,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双手直指苍天,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控诉。
白芷稗走到梯玛尸骸前,叫了一句“喊爬铺②”,突然抽出长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倒在梯玛的身边。
我至今还记得白芷稗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额阿毕兹卡,社葩卡。”
③
江夏侯周德兴上表言及此事。洪武皇帝下诏,“约束麾下,慎无逐利轻动”,“不必穷其巢穴”,云云。
洪武十八年,洪武皇帝在张家界一带设立九溪卫,土家族人和汉人逐渐通婚交融。
后记:
公元2003年仲夏,我再次来到龙岩寨;寨子已经改名覃垕寨。
寨内土家汉人杂居;寨子西边,有棵樟树,已有千年历史。七百年前,树上,钉着覃垕寨的梯玛;树下,躺着覃垕寨的英雄。
注释:①②③,皆为土家语。
毕兹卡——土家族。
喊爬铺——爷爷。
额阿毕兹卡,社葩卡——我是土家族,你是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