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东屏
1
这个故事发生在西晋。
当年随徐福东渡，得长生之秘回到大陆的，不过寥寥七十八人。我们商定一百年聚会一次。每次聚会，同伴的数目都在减少；我们甚至没有机会为这些死去的伙伴们收敛遗骸。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死于何处。
永嘉四年，我们在冀州渤海郡盐山第五次聚会，仅剩三十一人。那次聚会，倍觉戚戚；某夜，我们在武帝台附近，燃起一堆篝火，环火而坐。男男女女俱放浪形骸，喝酒、吃烤肉、各诉见闻，情至深处，或泣或啸，诚不堪听。以往的每次聚会，我们都极力回避死亡这样的字眼。那天晚上的情况完全不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讨论宿命和死亡。
当时，适值五胡乱华，以匈奴、鲜卑、羯、羌和氐为首的游牧民族，趁西晋王朝内乱国力衰微，陆续建立了诸多政权与晋朝对峙。胡人生性残暴，所过之处，屠城焚市，汉人几近亡族。聚会结束的时候，一个叫韩苍的人提议一起结伴南下闽粤，躲避战乱。众人纷纷附和。
范东屏力排众议，昂然道：“盗有道，生亦有道；苟且如仲尼，岂大丈夫所为也？！”
在这些人中，我和范东屏算是比较熟稔的；当年东渡，我们同船。我是伙夫，他是方士。范东屏来自巴郡，是巴寡妇清的侄儿，平素却与人相善，少有恶言。这番言行，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韩苍微微颔首，朗声应道：“虞舜窘於井廪，伊尹负於鼎俎，百里饭牛，仲尼畏匡，忍辱而生；荆轲溅血咸阳，伯夷不食周粟，豫让伏剑，介子归山，负气而死。缓急轻重，人之所时有也。发肤受之父母，非畏死，畏不孝耳！徐市东渡，吾等庸碌，却得长生，实乃天地造物之功。苟延于世，必有其因，非畏死，畏不智耳！”
范东屏怒道：“营营蝇蛆，遑论孝智！”
眼见范东屏如此咄咄逼人，韩苍饶是城府深厚，也不免隐隐生怒，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叫玉珠的女子实在看不过去，指着范东屏叱道：“若非蝇蛆之辈，汝岂能苟活至今？何逞唇舌之能也！笑煞旁人。”
范东屏脸色铁青，正待发作，我走向范东屏，附耳说道：“君醉矣。勿多言。”
范东屏道：“诚不我知，小觑东屏也。待吾亡，勿忘携吾骨还乡。”
说罢，仰天长啸，如大风起，声势骇人，秋叶纷纷坠落。笑毕，瞬息无声；范东屏依旧石雕一般挺立，却已命绝。
2
我买了一辆马车，将范东屏的尸骸放在车篷里，驱车赶往谯郡。范东屏的老家，在谯郡苦县永宁城。在盐山，范东屏告诉我说，他在永宁城内城隍庙附近开了一个铁匠铺子，娶妻晁氏，已有身孕数月。
胡人猖獗，沿途尸积原野，树上挂满上吊自杀的人；经过乐陵，我看见城墙上挂满汉人人头。城垣外，羯人将汉人的肉尸垒成了两座高塔。邯郸以南，广袤中原，成了胡人的围场；汉人不准狩猎，甚至不得向野兽投石子，违者以“犯兽”论处，斩立决。汉人，要么死于饥饿，要么死于胡人的铁骑刀剑，要么被野兽活活吃掉。
一路之上，颠沛流离，险象环生，躲避逗留，捱误了不少时日。所幸我知晓一些延阳之术，范东屏的尸身得以不腐，宛如生前。
永嘉五年春末，我终于见到了永宁城。
永宁城已被石勒后赵皇帝石勒攻陷，城头满是黄色羯旗和巡逻的羯族士兵。永宁城外，方圆数十里，赶尽杀绝，罕有活口。永宁城内，只怕也是人间地狱，从城内流出来的河水，比夕阳更红。我将马车停在在永宁城外五里之外的一个荒村；村中只有一个活人，满脸血污，倒吊在一棵大树下哼哼唧唧。我把他解救下来，发现他已经被剜去双眼、割去舌头、刺破耳道，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与死人无异。
我在村子里呆了好几天，当真进退维谷。一日，我彷徨无计，掀开车篷，朝范东屏的尸身鞠躬道：“庖乙无能，不堪大用。离开盐山已有半年，汝尚未入土，如何是好？”
范东屏听了，坐了起来，道：“庖子仁义，东屏涕零。勿虑。卿且入座，待吾驾车入城。”
我大骇，道：“汝生矣？死矣？”
范东屏也不答话，待我进了车篷，便急甩马鞭；驾车的白马一声长嘶，赫然腾空而起，连人带车飞向了永宁城。永宁城越来越近；但见城头的羯兵张弓搭箭，顿时箭飞如雨，却无一射中马车。正待羯兵仓惶不知所措，马车已跃过了城墙，进了永宁城。城中的一块空地上，挤满了汉人，王公士庶，老少『妇』孺，何止十万，在羯族骑兵的驱赶下互相践踏，哀嚎恸天。
我正待细看，却听范东屏叫道：“吾去矣。”
话音刚落，范东屏已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马车失控疾坠，震天介响，轰然落地。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3
待我睁开眼睛。羯人已经走了。
永宁城，成了空城。
羯人燃起的无数火堆，还有很多没有熄灭。篝火上，挂着汉人手臂、大腿或者头颅。
我在城隍庙后面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范东屏的尸体；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下腹已被割开，里面依稀躺着一个胎儿。
补记：
冉魏政权颁发《杀胡令》，大杀羯人。羯族就此中国历史上消失。
令曰：“不才闵，一介莽夫，国仇家恨，寄于一身，是故忍辱偷生残喘于世。青天于上，顺昌逆亡，闵奉天举师，屠胡戮夷。誓必屠尽天下之胡，戮尽世上之夷，复吾汉民之地，雪吾华夏之仇。闵不狂妄，自知一人之力，难扭乾坤。华夏大地，如若志同者，遣师共赴屠胡；九州各方，如有道合者，举义共赴戮夷。以挽吾汉之既倒，扶华夏之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