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张铁冠从木匣中捻出一丹,入口服之,身形渐小,瞬息不见,但闻其声。云:“此抱朴子丹。吾去矣,汝自顾耳。”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窦瓶儿
1
元朝末年,我拜在悟苦大和尚门下,寓居岳阳东山寺修禅半年。
悟苦圆寂后,我离开东山寺,回归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日子。话说这日,经过岳阳一个山镇,镇子名字极美,叫桃园镇,却是一个死镇,空空荡荡,阒无一人。那时候,朱元璋已经灭了陈友谅,对曾支持陈友谅的一些地方政权百姓,实施灭绝政策,从浏阳到炎陵,再从始兴到英德,延绵千里的城市乡村,不是被屠城,便是逃亡一空。这等荒村死镇,并不罕见。适值黄昏,前头驿路荒凉,估计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落脚处,我干脆在镇上逛悠,打算寻些食物填饱肚子,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作打算。
街巷空阔,静谧如幽冥,静谧如极乐。我走到一个湘妃祠附近,看见有人在池塘边的草丛里寻觅什么东西。甫见人影,惊喜交加,我赶忙上前询问。那人兀自低着头,口中嘟嘟囔囔:“哪儿去了?去了哪儿”我躬身一起寻找,边找边问:“这位贤弟莫不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件?”那人冷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我,继续低头忙着找寻。我行走人间已上千年,形形色色的怪人,委实见过不少,倒也不计较,只是提醒他说:“汝甚不智,不举灯火,何以觅得?”那人冷冷回道:“灯火何用?”我大为不解,问道:“贤弟此言,当真叫人莞尔。这又为何?”那人终于直起身子,抬头说道:“我丢了我的眸子。”
借着月光,但见那人脸上眉鼻之间白花花无一物。我惊栗不已,毛发顿竖。那人说道:“天地于我,混沌如初,独不悲夫!兄台借我一只眸子,如何?”
我幡然醒悟,其鬼也。
我与僧道方术交往颇多,也知晓一些降鬼镇妖之法;普通的魑魅魍魉倒也无惧。我正待施咒,那人却倏忽向西遁去。我待欲追赶,只听那人大声笑道:“兄台留步。中宵复来见你。”
笑声银铃,俨然女子。
2
我满腹疑窦,只是饥肠辘辘,无暇细思。
我吹亮火折子,走进镇子东头一户庄院。那庄院偏安一隅,白墙青瓦,飞檐峭壁,雕梁画栋,端的庄严古雅。我找到一点米粮熏肉,还在院角发现小半坛米酒。生火造饭。酒尽饭饱,步入一间厢房,看了一会儿书,也不灭烛,便上了凉床,和衣而睡。凉床之上,不知睡过何人;时隔经年,尚有余香,芬芳清雅,沁人心脾。我心醉神迷,恍恍惚惚,正待睡去,忽见一女子伫立床前,年约十六七,广袖长裙,乌鬓翠黛,绝色倾城,俨然画中人也。
我问道:“卿莫非是鬼?”对方答道:“非也。”我又问道:“莫非是狐?”对方答道:“非也。君满腹经纶,殊不知‘非我族类,不入我门’。”我一听,笑道:“这么一说,你却是人?”对方露齿一笑,仪态万方,我倒看得有些痴了。只见那女子俯身摩挲我的脸颊,柔声道:“孤男寡女,闺阁花烛,何多问也?偶见郎君,便已相许。故学红拂夜奔,前来相见。”我问她名字,答曰窦瓶儿。说罢,芊芊玉指径直探向我的下腹,嗔笑道:“莫非瓶儿粗鄙丑恶,竟致郎君不举?”我直言相告,道:“我叫庖乙,秦人也。随徐市东渡,得长生之秘,不死。至今已有千年。闺帷之事,可有可无,淡如云烟。”窦瓶儿道:“庖郎堪比子禽,投怀不乱,节气标高。妾愈钦慕。何故编造村言野语逛人耳。”说罢,褪去罗裙绣鞋,莲足柳腰,风姿绰约,果非凡俗。欺身登床,乞伏我身,鼻息可闻,双手游走摸索,忽而笑道:“郎君已挺立矣。”我心下大惭,一时语塞。窦瓶儿又道:“妾乃璞玉,尚未雕琢。夜雨摧残一树花,乞郎徐徐,切勿暴虐。”
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嚣,只见一个白发老妪破门而入,挥杖叱女曰:“小妮子,不识羞!”继而指着我怒骂道:“竖子狂徒,污人清白,当杀!”门外一干女子,嗷嗷附和。我惊惶失措,无地自容,以被蒙面,只露出两眼微窥外面,且看老妪如何发落窦瓶儿。只见窦瓶儿飞快穿上衣服,走到老妪身边,俯首而立,楚楚可怜。老妪复而奔向凉床,掀开我的被褥,声厉色茬,挺杖欲打。
忽闻窦瓶儿拽杖急止,声泪俱下,曰:“此秦人庖也,曾于东山寺后山救我一命。今夜相许,实乃报恩耳!”
老妪收了篱杖,盯着我问道:“此事当真?”
我兀自觳觫不已,心道,我在东山寺寓居半年。何曾救过一人?正狐疑间,窦瓶儿急道:“郎君可曾忆起一竹鼠?”我大悟,道:“某日,我过东山寺后竹林,见一蛇吞食竹鼠,蛇口夺食,救之。卿乎?”
窦瓶儿频频点头,脸上神色,惊喜交加。
那老妪一跺脚,却不再言,拄杖出门;倏忽,众人已渺。
窦瓶儿朝我盈盈一拜,道:“妾生性顽逆,昨日唐突戏谑,诚非放浪,唯恐郎君孤苦,聊作消遣。妾虽鼠辈,亦知古训,滴水报之涌泉也。郎君厚德,容后再报。”
言毕,俯身及地,却是一只竹鼠。竹鼠以头叩地,再拜;而后蹿出窗外,沓然而去。
斯人已去,徒剩明月清风。
夜色正好;却是为谁而好?
3
次日,我睡到晌午才起。
离开桃园镇的时候,我在一座小桥边看见一鼠,正在桥头的石径上逡巡。
那是一只竹鼠;我不知道是不是窦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