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一个山洞,端着一个瓦罐出来。把瓦罐搁在我身前,说:“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拜访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吃点我摘的野果子吧。”
这些野果中,其中有一种,正是我刚才见过的“迟禾苞”,入口即化,有些草莓的味道。
我福至心灵,说:“你就是胡小仙。”
她没有否认,随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你是谁,有缘邂逅,便是贵客。你一定很想知道金钟村的秘密,现在我原原本本告诉你,不管它有多残忍,多血腥。
“我爸过世得很早。从我七岁那年开始,我就和姆妈(方言:母亲)相依为命。我姆妈又当爹又当娘,在田地里忙碌,像男人一样去砖窑厂干苦力活、进山烧炭,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有人说我爸是被我母亲克死的,甚至有人说我母亲把丈夫毒死了。我姆妈实在受不了流言蜚语,一天晚上,躲进柴房,拿根牛绳上吊。所幸发现得早,才捡回了一条命。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大学,去外地打工。我去过很多地方,各种心酸,唯我自知。最后去了深圳,进了一个香港人开的贸易公司。一开始是普通的统计员,后来做了公关部总监。自打那个贸易公司创办以来,我还是第一位女总监。后来老板的一个侄子接管了公司。跟老板不同的是,那个耶鲁大学毕业、相貌堂堂的男人是个真正的衣冠禽兽。他在鹿特丹的一个酒店里强bao了我,还恳求我做他的情人。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虽然是个乡下女孩,但总算明些事理,绝不会把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幸福之上。此后,我在公司处境维艰,那个男人处处刁难我,以此要挟我的感情。最后他甚至在董事会议上提议,撤除我的总监职务。董事会没有通过她的提议,但我已经心灰意冷。不久,我主动辞去了职务,回到了金钟村。
“那时候,我已经存了一些钱。足够在县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买一套房子,让母亲远离金钟村,清清静静地过下半辈子。但当我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母亲出人意料地没有答应。她说,她年纪大了,怕到了别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歹在乡下也有几个聊得来的老姐妹。我只好在金钟村盖了一座楼房。我起名香梅楼,这个名字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个香港老板的女儿名字中有个香字,我的名字中有个梅字。我始终对老板的女儿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我想,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大公司的高层主管,一半归功于我自己的努力,一半或许要归功于那个跟我长相相似、阴阳相隔的女孩。”
说到这里,胡小仙停下来。也许她累了,也许来到了她的回忆中最艰难的部分,她需要调整情绪或者梳理记忆。她走到水潭边,用手捧着潭水喝了几口,然后继续她的叙述:
“我遵从了母亲的意愿,陪她一起留在金钟村。从回到金钟村那一刻起,就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画眉坳人容不得一个在外面赚大钱的女人,也容不得我的发髻、《圣经》、红舞鞋和幽雅的香梅楼。我跟金钟村格格不入,在村里人眼里,我分明就是一个另类。接下来,金钟村就有了我的传说,我的谣言。在金钟村人眼里,我简直就成了千人枕万人骑的**。男人们还好,对我算是客气,女人们就不同了,几乎每个妇女对我都恨之入骨,指桑骂槐说我勾引了她们的丈夫,有人当面拦住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臭**。有一次,我路过瓦子塘,一个女人故意用粪桶撞我,我跟她理论了几句,她竟然撒起泼来,把粪便泼在我身上。甚至有人往香梅楼里面扔破鞋子。
“这些我都忍了。我很少在我奶奶面前诉苦。我奶奶这辈子过得真难,我不想再给她添烦恼。我出钱把金钟村通往镇上的土路上铺上沥青,村里的祠堂重新修缮,我也是捐献最多的,有时候,我也到村里的小学做代课教师,义务为孩子们上课。我这种息事宁人、讨好卖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处境,反而到头来让我自己受到了更大的屈辱。
“1999年,鬼节那天晚上,我去县城参加一个女友的生日舞会。原本鬼节那天不方便出门,那个女友是我最好的姐妹,加上那段时间她有些不顺心,我想去安慰安慰她。我母亲说服不了我,只好让我换上红色的舞鞋,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害怕红颜色。走到村外的土地庙边,碰到三个从田里回家的妇女。一个妇女劈头盖脸就阴阳怪气地讥讽我说,哎呦,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又准备去勾引那个男人?我没有吭声,试图绕着她们走过去。但她们不依不饶地拦住我,又说了一些刺耳的话,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恶毒。我冷冷盯着她们,嘴上不说话,眼睛里却冒着一团火。一个妇女把脸凑上来,说,怎么,想打人呀?你打呀,打呀。我实在气不过,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那个妇女没料到我真打她,一下愣住了,随后便扯住我的头发往土地庙的墙上撞,一边撞一边还装腔作势地念阿弥陀佛。我忍无可忍,狠狠把她打倒在地,另外两个妇女赶紧上来帮忙。她们长期在田地里劳作,多少有些蛮力。但我在深圳打工的时候,空闲时间也学过跆拳道,应付这几个妇女绰绰有余,一个个把她们打倒在地。那几个妇女从地上爬起来,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待会我看你怎么死的。我赌气地说,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看看你玩什么把戏。
“我在土地庙等了一会儿,结果看见一大帮妇女朝土地庙走来,有些手上还带着东西。那时候,我正在气头上,脑袋有些发热,根本不知道害怕。那些妇女气势汹汹地走到我身边,不由分说就朝我拳打脚踢,有些甚至拿着擀面杖和劈柴往我身上猛打。我应付了一阵,打倒了几个女人,但终究寡不敌众,最后筋疲力尽,被她们按到在地。那一刻,我感觉她们全都疯了,似乎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她们把我吊在土地庙前面的一颗老梨树下,一个一个轮流着朝我吐唾沫,用裤带子和藤条抽我,逼我招供跟那些男人的所谓丑事。这种事关名节的事情,我怎么也不会承认。我愤怒地说,你们这些疯女人一定迟早会遭报应的,结局一定会比我今天晚上更惨。
“我这句话激起了那些妇女更大的怒火。她们脱下我的衣物,往我的下身塞泥巴,用擀面杖捅我的下身,她们甚至还不解恨,有人拿来一把镰刀,每人在我脸上划了一刀。我被她们折磨得痛不欲生,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深坑里。我想,那些妇女一定是认为我已经死了,就把我扔下了乌石坑,以便掩盖她们的罪恶。”
胡小仙说道这里,声音有些颤抖。我能够想象在那个悲惨的时刻,她内心的哀恸和绝望。假如我不是对这件事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判断,几乎不敢相信她的描述。一群妇女在嫉妒或者仇恨的驱使下,也许还在从众心理的指引下,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一改良家妇女的秉性,变成了一群残暴、癫狂的魔鬼,制造了惨绝人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