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辫儿身材瘦小,拖着一个硕大的头颅,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特别费劲;脖子上的刀口也开得大,血如井喷。他只走了三步就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黑夫跑起来非常轻松;他走了九步,才石碑一般扑倒在地。倒地那一刻,黑夫手指苍天。他赢了。
黑夫被封入了城墙;长城是他的坟墓,这也许正是他渴望的:他成了长城的一部分,成了匈奴永远的仇敌和绊脚石。
小辫儿被烹吃了。他的头盖骨被随手仍在一边。大家把小辫儿的头盖骨当玩具踢来踢去。也有人往头盖骨上扔鞋子,看谁手上更有准头。蒙恬大将军的一个裨将来我们工地巡视,发现了那个头盖骨,拿去当了酒器。
沙弥尼
华夏汤汤历史,几度灭佛,最著名的莫过三武一宗之厄。这“一宗”,指的是五代后周皇帝周世宗柴荣。
五代时期,我化名武大郎,在颍州山桑县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学了一门小手艺,做豆腐。卖豆腐,是一门小营生,起早摸黑,走街串巷,煞是辛苦。
山桑城外,有一无名小山,山上有一竹林精舍,叫云水庵。那时候的寺院,大多蓄养婢女、奴隶。这云水庵是个苦行之地,莫说广蓄良田豢养奴仆,连香火钱也很少收纳。七八个尼姑,黄卷青灯之余,躬耕稼穑。少有盈余,施粥弄斋,接济贫乞。我素有佛心,每隔十天半月,便送些豆腐去云水庵还愿。
有一次,我在云水庵下,看见一个叫了尘的沙弥尼在月亮门外的菜圃灌溉,入了云水庵,倏忽便见了尘又在膳堂里生火。顷刻,出了云水庵,再看那菜圃,空无一人。我百思不得其解。疑是眼花,也不便多问。
周世宗柴荣登基后,抵制佛教,焚烧佛典经卷,摧毁讲堂莲社,一众僧尼被迫还俗;只有一些挂着御赐牌匾的寺庙,方可幸免。这次法难,波及甚广,以致颍州。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军卒衙役抬着佛像游街示众;围观者为了彰显立场,纷纷向佛像吐口水。
这日,我照例挑着半担尚未卖完的豆腐前去云水庵,远远就看见云水庵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我心道不好,加快脚步,拾级而上,想进云水庵看个究竟。只见庵内燃起了一堆篝火,一些官兵兴奋得像刚入私塾的垂髫小儿,不断往火堆里扔经卷、蒲团和神像。围观的布衣百姓亦是群情激扬,欢呼叫好;一些人趴在养生池的护栏边,往池中不断投石子。
我进去的时候,云水庵的苦行尼已在大殿前排成一排,一个接一个从兵卒手上接过俗家女子的衣物,步入僧舍,更衣返俗。独独了尘,神色之间,静如磐石;任凭催促叱喝,兀自不肯接过俗衣。
领头的副尉盛怒之下,亲自下马,掳去了尘的缁衣。了尘似乎早有预防,扯去一件僧袍,里头又有一层。副尉满脸惊诧愤懑,稍作迟疑,又扯去了了尘里面那重缁衣;孰料,扯了一重,又见一重;扯了一重,又见一重;如此反复,其不知几何,那了尘身上的僧袍当真像是凭空而来,掳之不尽。
副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吩咐兵卒将了尘投入篝火。
了尘在焰火中双手合十,结跏跌坐。那些苦行尼早已换好衣服出来,围坐在篝火边,一边啜泣一边默念佛号。焰火光芒万丈,了尘却毫发无伤。副尉狂怒之下,拔刀斫向了尘。
我不忍再看,挑起豆腐担子就走,却发现挪不动步。不仅挪不动步子,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动不了。大惊之下,环视四周。其他人竟也跟我一样,就像一尊尊雕塑。除了一双双眼睛惊疑不定,竟是寸步难移。
世界凝固了。时间静止了。
一个比丘尼的泪珠,停留在她的眼角;一片落叶,一动不动停在空中。
副尉手上的刀,距离了尘的头顶不过一寸,却始终落不下去。
了尘坐在火焰中,静默安然。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家终于恢复了常态。
副尉脸色大变,满眼惊骇,突然扔下长刀,惊呼一声,转身奔出庵堂;一众随从,哗啦追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大家似乎突然醒悟过来,赶紧去救了尘;却为时已晚。了尘已经圆寂了。
了尘,了了尘缘。云水庵,至此成了废墟。
七天后。东京开封府。后周皇宫。周世宗柴荣穿过御花园前往太清殿给母后请安。在一处假山边,遇一沙弥尼挡道,那沙弥尼豆蔻年华,天姿国色,拂尘一动,凭空竟撩去了柴荣的冠冕。
柴荣惊怖,疾退;宫廷侍卫拔刀抽剑,护驾弑敌。
俄顷,地下已多了一具尸体。却不是适才所见的沙弥尼,而是周世宗平日里最宠爱的嫔妃卫昭仪。
周世宗心有余悸,连夜下诏,诏中有云:
“夫天造秩序,统天施化。佛无常形,禅有圣德。福泽万物,雨润苍生。嘉穟芝英,晷刻呈茂。顾瞻璇玑,开复疆宇。朕诚庸暗,昧于大道矣。兰若招提,遐迩宁谧,人神至愿乎?”
法难始止。
胡小仙
这个故事,刚发生不久。
数年前,我在赣闽粤交界处找了一份看护林场的工作,按照当地的说法,叫“看山员”。所谓林场,其实就是一片大山。数万亩山林,也就四五个看山员;上山下岭,一个看山员每天少说也要走六七十公里山路。我负责的片区,有个村子,叫金钟村。金钟村座落在一个山坳里,树木葱茏,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美则美矣,却是个死村。说死村,可能不太确切;村里还居住着一个老人。据说1999年,本村有个叫胡小仙的姑娘神秘失踪,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村子连续发生了十来起失踪事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人畏惧,相继搬走,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那老太太,便是第一个失踪者胡小仙的老母亲。
我经常看见老太太坐在村尾的一个石墩上,一边用蒲扇驱赶苍蝇一边喃喃自语。
有一次,她靠在泥墙上,身前搁着一个砂钵和一个海碗。砂钵里装着一些水果,海碗里装着清水。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老人正颤颤巍巍地拿着一颗紫色的水果往嘴边送。这种水果,当地人叫“迟禾苞”,这种水果方圆数公里,只有乌石坑才有。
乌石坑是个山涧,距离金钟村将近一公里。平常人迹罕至,据说里面瘴气很重,容易招惹脏东西。老太太有严重的风湿,揆乎常理,不太可能去乌石坑采摘野果;金钟村,在当地人眼里,是个被鬼魅诅咒的绝地,人人敬而远之绕道走,也不太可能有人给老太太送来。
我颇为好奇,转身走向乌石坑。
我顺着涧边的藤蔓下到坑底,溯流而上,沿途发现了许多山洞,或深或浅,大多被浓密的灌木枝掩埋了,不注意压根发现不了。我每一个山洞都进去梭巡一会儿,看见了蝙蝠和一些动物的尸骸。走到一棵野枣树边,我听到了一阵捣衣声;在寂静的山涧里,异常清晰。转过野枣树,赫然看见一个女子正在水潭边洗衣服。
那个女子大概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我看见了一张诡异可怖的脸;脸上全是伤痕,或横或竖,一道一道,就像一张破败的蜘蛛网。她看见我,放下捣衣棍,缓缓站起来,眼神清澈如水,看不到一丝惊讶或者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