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爷爷,一个像乌蒙山一样沉默的男人,居住在附近的苗寨。他是乌蒙山唯一的巫医;他的木房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草药。那些草药的名字,都有某种神秘的意味:拨米苦跌、折齿不都、拨嘎噜努、牛不梗落,我记得还有一种叫努坦阿落姐捏的止泻药。
除了爷爷,谁也不允许进入她的屋子。
石莲花遗世独立。她活在她的梦里,不为任何世俗的男人动心,她在守候解救她的那个神。她喜欢洁净,因为只有洁净的地方,才配得上神。
我说:“我是你的神,就像你是我的神。”
接下来的那个夜晚,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一夜,我走进了石莲花的世界。我攀上了她的高山,在她的山头采撷鲜花;我进入了她的峡谷,在她的谷底收集露珠。呐喊,呼吸,呢喃。沉寂。世界安静了。
石莲花,在我的臂弯沉睡;我抚摸她的头发,就像抚摸千年前的青青草地。
黎明时分,鸟鸣声把我唤醒。我看见了石莲花;昨晚,就是一个梦,一个芬芳的梦。
仅仅过了一个夜晚,她身上的清香味,消失了。
石莲花,不再芳香。她不是玄香。
也许,我跟她的世界,原本就格格不入。就像柴刀上的甲骨文,就像土墙上的金缕衣。
于是,我走了。
我再次回到乌蒙山,已是七年之后。
老人还活着,但已是风烛残年。他呼吸粗重,目光浑浊,躺在病榻上,就像一盏大风中的油灯。
在族人的引领下,我见到了悬崖上的石莲花。
高高的悬崖上,有十多具柳木棺,其中一具躺着石莲花。
人们告诉我说,我走了以后,石莲花就躲进了一个山洞,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哭;洞口的柳树叶像眼泪一样跟着一片片落下。柳树枯萎的时候,石莲花也一起枯萎了。
我在悬崖下盖了一个茅屋;陪伴了石莲花三年。
有一次,我梦见了石莲花。
也许,我们都已获得了永生;只是彼此不属于对方的世界。
小辫儿
说件比较遥远的事情。那时候,始皇尚未葬身沙丘;那时候,我在北疆修筑长城。
修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匈奴是一个活在历史中的神话。而我在修长城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匈奴。修长城的士兵、囚徒和平民,编制统一,几无差别。狼烟一起,金戈铁马;狼烟一熄,泥刀木夯。修长城,虽然辛苦,倒也没有太多怨言。人性,从古至今皆如此:不患贫,患不均也。驻扎塞北的秦人众志成城,匈奴很快就被逐出黄河河套地区,被迫迁徙到了戈壁荒滩或者雪地高原。
匈奴是游牧民族,胡服精干,马术精绝,骁勇好战,对高原地形烂熟于心。匈奴虽败,却不甘心;频来骚扰。
匈奴身材壮硕,披头散发。有个匈奴兵却是不走寻常路,体型委琐,扎着一根小辫子;秦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小辫儿。
匈奴生活在遥远的漠北;一个月顶多在长城脚下出现两三次,有时装腔作势叫会儿针,就打道回府。独独有个小辫儿,像是黄土高原的土地爷,没有一天离开过。他体格瘦小,偏偏骑一匹高大的蒙古马,执一对沉重的流星锤,成天到晚骑着马儿在箭矢所不能及的地方荡悠,高喊叫阵。真要有人出去迎战,他却掉转马头,一溜儿跑向大漠深处。渐渐的,大家似乎习惯了他的叫嚣和胆怯,把他当做一棵刺槐或者一棵胡杨,谁也不再理会。
秦人疏离淡漠,让小辫儿有些抓狂,叫骂愈凶。最后,他自己也大概厌倦了,不再叫骂,只是在黄土高原野狼一般四处游荡。有时候干脆下马随便找个地方呼呼大睡。一个五百主颇有些煞风景,竟派出一队军士,潜到小辫儿身边,不费吹灰之力,生擒活捉。
秦人没有杀小辫儿;而是做了一个大木笼,把小辫儿扔了进去。大家宠物一样待他,咒骂他,辱没他,朝他吐口沫星子。小辫儿困兽犹斗,搔首绕耳,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煞是可爱。
前文说过,我叫庖乙,我是一个厨子。我负责小辫儿每天的饮食。我觉得他对所有的秦人都充满仇恨,狂躁愤慨;但每次看见我,他总是特别安静。也许因为我会给他送去他最喜欢的菰汤,也许因为我对他比较友善。
我也被囚在笼子里;长城,就是我的大木笼。
在那些贫乏的日子里,没有什么娱乐。小辫儿是一盏明灯,照亮了秦人的生活;只要看小辫儿一眼,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随之烟消云散。
有一个叫黑夫的流刑囚徒,对小辫儿最为仇视。黑夫亲眼看见小辫儿用流星锤击碎了兄长的首级。每有闲暇,黑夫就跑到烽火台下,对着小辫儿詈骂凌辱;小辫儿不甘示弱,怒目相向,呜呜哇哇怪叫。
当时流行一种击壤的游戏。这个游戏很简单,随便找块空地,在地上摆个泥块。参加游戏的人站在三四十步之外,用手上的小土块向地上的泥块抛掷,先击中者为胜。黑夫性格粗莽暴躁,玩击壤时,把一个来自巴郡的士兵狠狠揍了一通,失手将对方打死。
军令如山,黑夫被判处死罪。临死之前,校尉把黑夫找去,问他还有什么要求。黑夫回答说,他不怕死,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手杀了小辫儿。
仇恨把他们仅仅绑在一起;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校尉知道黑夫和小辫儿势同水火,早就想拼个你死我活。偏生校尉还是一个娱乐至死的主儿,毫不犹豫答应了黑夫的请求,还想出了个鬼点子,说行刑的时候,让侩子手砍下他们的脑袋,然后看谁能跑更远。
消息传开了。长城沸腾了。大家议论纷纷,各执一词,有人支持黑夫,有人支持小辫儿,谁也说服不了谁。口舌之争演变为一个赌局,大家纷纷下注。赌注千奇百怪,有铜钱、鹰眼石、佩剑、护腿、头巾,还有人割下自己的眉毛下注。军队不允许赌博;唯独这次,校尉网开一面。据说校尉本人也下了注,他押黑夫赢,赌注是他的坐骑。
那天黄昏,校尉大发慈悲,特地让大家提前收工,观看黑夫和小辫儿赛跑。
大家在尚未竣工的城墙上坐成两排。天寒地冻,但大家都特别兴奋;谁也不觉得冷。
很快黑夫和小辫儿被带了上来。几个士兵给他们送了绑,以免影响他们赛跑。黑夫目视前方;小辫儿目视北方。他们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兴奋的火焰。
校尉亲自主持这次行刑仪式;侩子手的人选竞争激烈,谁都试图成为这场闹剧的主角。最终,一个来自渔阳的百将(百夫长)和一个来自上党的劓刑犯成为了幸运儿。他们都以心狠手辣著称。百将负责黑夫;小辫儿则归了劓刑犯。
百将下手沉稳,落刀干净利索;黑夫的脖子上只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劓刑犯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长久以来,他都是一个囚徒,执法者的身份让他有些恍惚错乱,下刀乱了章法。小辫儿的脑袋挂在脖子上,显得特别滑稽。
两个人开始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