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微观角度看,人体也是一个由无数细胞构成的巨型整体,所以老向扑向黑球的身体,并不是一起变慢的。他伸出来的左手,里黑球最近的指尖,在扭曲的时空里也变得最慢,应该对血液循环、肌肉等造成了影响,所以,老向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老向似乎也认识到了大黑球不是这么简单,所以他收回了手,没有继续扑过来,反而向后退去。
此刻的他,背靠着衣柜门,朝着大黑球绝望地大吼:“给我!老蔡,给我啊!”
在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分钟后,老向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慢慢滑坐到地板上,抱着头,开始抽泣起来。
在高维度俯视的我,似乎成为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不懂得害怕,更不懂得怜悯,看老向哭得这么可怜,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波澜,只是毫无感情地观察着。
就像在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在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老向一边哭,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说的话总被哭声打断,我无论再怎么仔细,都只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话。
“没有了。”
“回不去了。”
“好饿。”
“会迷路的。”
“十年。”
“没有这个,我回不去了。”
“十年没吃饭了。”
“核堆在叫。”
“给我。”
“为什么不给我?”
“她答应过我的,莉莉安她……”
“给我!”
“把记忆给我!”
老向突然疯了一样,从地板上爬起来,扑向床上的大黑球。可是,他还没跑两步,突然就咚一声摔倒在地板上。
我还以为是像刚才一样,大黑球扭曲时空的力场,阻止了他,但仔细一看,并不是!
老向的穿着破旧运动鞋的一双脚,完全消失了。不但如此,从脚踝往上,他的躯体不断消散,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微粒。就好像上一次也是在这卧室里,两块卡西欧电子表相撞之后,所发生的情况;不同的地方在于,上次消散的是视界范围里的所有物质,而这一次,灰飞烟灭的只有老向。
而且,在消散后,老向并没有马上重构。
他的双腿都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上半身,却还在用双手撑着,一点点向床边爬动,那样子就个被腰斩成两段、死不瞑目的恶鬼。
恶鬼一边蠕动着,一边消散,徒劳无功地大喊:“来了,核堆来了。不要,我不想死,我想再死了……”
在他喊完这句话后,咻的一声,老向消失了,就跟我们喝威士忌的那天一样。
他消失之前,喊的最后一句,进入了黑球体的时空扭曲力场,正在以极慢的速度传播、消散。
余音绕梁,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最后说的是:“一切都变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有什么大黑球,更没有老向。
我只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开着空调,还睡得满身大汗。
窗外,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再过多一秒,天就会彻底暗下来。
我抹掉满额头的汗,胡乱地擦在短裤上,回忆着梦里的情景。
不,这不是一个梦。
我看向床对面的大衣柜,一扇门脱离了滑轨,斜靠在柜子里。这是被老向撞塌的。
刚才,老向确实来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来找我取一样东西的,这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生死攸关。
而且,听老向的说法,之前有人答应过他,可以从我这里取走那样东西。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承诺,再加上他刚才零碎说出来的话,答应他的人,应该是莉莉安——也就是曾经的时间囚徒marylyn。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哼了一声,好嘛,莉莉安你还挺不客气的,明明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由你来支配了?
无论如何,老向本来是认为,他可以轻松取走那样东西的;直到他伸出手来,却被从我身体里急速膨胀的大黑球弹走。
在得知无法取走那样东西之后,老向迅速陷入了绝望,情绪崩溃,像是即将行刑的死囚。
可是不对啊,他并没有死,只是消失了而已。
按照我之前的理解,他可以自由控制消失、重组,就等于是拥有了瞬间移动的超能力……
慢着,要是我理解错了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什么时候消失、什么时候重组,都由不得老向控制,而是由别的力量决定的呢?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每次消散、重组,并不是我所理解的瞬间移动,一直维持着清醒的意识;而是每次消散,他的个体就死亡一次,每次重组,等于新建了一个完全一模一样、但是区别于上一个的复制人?
也就是说,老向每消失一次,就会死一次;而这个消失,并不是由他自己控制的。
在这十年里,他反复地消失,就等于反复地死亡;每一次重生后的个体,都想要活下去,但是根本无法做到,只能被迫接受再一次死亡的命运。
这就是一个永远轮回的无间地狱啊。
这样下去,无论再强大的意志力,都会崩溃掉。
所以,在消失之前,他才会哭喊着说:“我不想再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老向当了十年的镜像幽灵,所经受的折磨,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他内心的痛苦,也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
回想起喝威士忌的那天晚上,老向在消失之前,对我露出的微笑——那个笑容里面,包含着深深的绝望。
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苦笑。
说真的,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或许他根本连真正“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就在前一段时间,我百思不得其解,老向做所有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现在,我彻底明白了。
老向不是想要杀死谁,不是想要报仇——或者说,杀人不是他的目的,只可能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老向的目的,是要结束这种痛苦的循环;他想要彻底地死去,或者是彻底地活下来,像正常人一样。
也就是说,把他从生跟死的叠加状态里,解脱出来。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一个目标。
比如说,在喝酒那晚所说的“核电站”,以及给我留下的种种线索,比如日记本、手表,都是为了激发我的好奇心,让我一步步去探寻真相。
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就会触发冥冥中的某一个机关,让时空的罗盘开始转动;这样一来,处于第一、第二阵营的人的记忆,以及身边的现实,都会得到修改,生跟死的叠加态,会快速坍塌成为一个确定的状态。
至于为什么他不去找别人,要来找我,因为我是处于第三阵营的极端少数派,因为我的大脑里有个洞,洞里面保存着未经修改的、唯一的时间线的记忆……
对了!
我如同醍醐灌顶,突然想清楚了另一个问题。
老向要从我这里取走什么?
是我的记忆!
没错,当站在床边的时候,他手伸过来的方向,正是朝着我的额头。
在上一次卡西欧互相碰撞,引发黑色球状物出现时,我就曾经吐槽过,老向是把我当成了备份资料的U盘啊。
当时只是随便说说,万万没想到,这个就是现实。
世界上只有我脑子里的记忆,可以帮老向,结束他的无间地狱。
我的这份记忆,假设他可以取走,那具体又是怎么帮助他呢?
我想起了刚才他坐在地上时,一边抽泣一边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