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的猜测是错误的。
起码,不是完全正确的。
我猜想因为飞机穿过的黑洞,所以时间被重置了,我跟张铁会一次次重复相同的行程;实际上,并非如此。
在“梦”里,我们是在斯邓肯多夫的别墅里,被另一个黑洞所吞噬。
然而,在现实世界里——暂且当现在的是现实世界——我们不可能去到那个无人的小镇,让黑洞再吞噬一次。
因为,这个世界里,斯邓肯多夫不存在。
在出发来德国之前,我虽然没搜到任何旅游攻略,但起码有资料证明,这个德语里叫做schdenkendorf,音译为斯邓肯多夫的小镇,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如今,用酒店的wifi,无论我如何搜索,都找不到关于这个小镇的任何信息。
我想到去查地图,可是印象中阿尔卑斯山麓脚下,原本小镇所处的位置,如今却是一片空白。之前用最小号字体写着的schdenkendorf,如今不复存在。
晚上,在小酒馆里喝啤酒的时候,我告诉了张铁这件事。
他的反应特别夸张:“没有?怎么会没有?”
坐在他旁边的小高,饶有兴致地问:“铁总,什么没有?”
我皱着眉头,小高在德国上过两年学,对这边的情况要比我们清楚得多,要不然……
我跟张铁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就把这个小镇的名字,写在酒馆的餐巾纸上,递给了小高。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是什么啊?好怪的名字。”
我跟张铁异口同声道:“怎么怪?”
小高低头看着纸巾上的字:“组合很奇怪,你们看,dorf在德语里是村庄,经常作为地名没错啦,但是schdenken是什么鬼?denken是思维,sch是,呃……”
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啦,这是不懂德语的人,按照网上搜来的资料,胡乱组合的词。你们看啊,把wunsch的wun去掉,再加上denken跟dorf,如果不要dorf,wunschdenken,欲望的想法,咦,我查一下……”
小高掏出手机,我跟张铁都凑上去看,只见她打开了google翻译,在里面输入wunschdenken,再一按翻译,出来的两个汉字是……妄想。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跟张铁对视了一眼。
在我们共同的“梦”里,去到的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无人小镇,斯邓肯多夫,如果按照意译,应该叫做——妄想镇。
小高终于得到了答案,兴高采烈地看着我:“鬼叔,这个词是你造的吗,你不懂德语还能造出这个词,好厉害哟!”
Schdenkendorf,妄想镇,既然不存在,也就没办法去探访。
法兰克福书展,在星期三开始;接连三天,张铁都老老实实地去参加书展,我被拉着去了两次,其它时间,我不是在酒馆里,就是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
德国的啤酒不负盛名,特别好喝,所以每一天,我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喝醉后肠胃的那一点不良反应,比起清醒时无尽的思考,要好受得多。
镜子上的口红,飞机穿过黑洞,无人的小镇,木马,疯老头子,还有千里之外张铁的办公室。这一切的梦境,都那么疯狂。
可是,梦境里的疯狂,比不上我脑子里一个想法的疯狂。
这个荒谬的想法,在来德国之前,我就曾经有过,当时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这个念头,即使对于我这样一个妄想症患者而言,也显得太疯狂了。
可是,“梦”里发生的一些细节,却让我开始正视这个念头的可能性。
在别墅门口,疑似法比安的疯老头子,看着张铁的奇怪眼神;现在回想起来,有几分慈爱的意味。
张铁明明是第一次进那别墅,里面黑得要命,他却行走自如。
在别墅二楼,我都知道要低头的横梁,他比我高,却——出于某种习惯——以为自己能走过去。
《脑洞》这个小说里,几次提到,只能躺在床上的喻小柔,脚尖对着的窗户外,就是阿尔卑斯山的积雪。当小柔的房间,变成张铁的办公室,那一张办公桌,也是正对着眺望阿尔卑斯的窗户。
除了梦境里发生的以外,有好多次,我看着张铁的脸——瘦得脸颊深陷、下巴铁青,长得像民国文人——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张白得如同陶瓷般、五官精致的、十三岁混血萝莉的脸。
张铁特别能吃,而卧病在床,只能靠流质食物维生的小柔,却还想着要跟我一起去野餐,吃好吃的。
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小柔躺在床上不能动,所以张铁有一双灵活的大长腿。
甚至,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铁,柔。
把所有这些元素,组合起来,让我产生了一个假设。
一个疯狂的假设,疯狂到不敢说出来。
尤其是,不敢对张铁说出来。
喻小柔,就是张铁。
在德国呆了四天之后,雁南堂的法兰克福书展之旅,宣告圆满结束。
下午撤展的时候,张铁又硬拉着我去了趟展览中心,说看上什么书,尽管买,他来付账,就当是给我提供素材的工具书。我拗不过,只好挑了几本英文版的斯蒂芬金,还有德语版的《1984》,当是来德国一趟的纪念品。
晚饭倒是合我心意,换了一家市中心最有名的酒馆,啤酒种类非常齐全。
小高跟另外两个同事聊得开心,这一边我跟张铁埋头痛饮,各怀心事。
他举起巨大厚实的玻璃杯:“来,老蔡,走一个。”
我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擦擦嘴角的泡沫,刚要开口:“老铁……”
张铁却抢在我前面,兴高采烈地说:“这趟书展收获很大啊,老蔡,中文繁体版权给了台湾一个大出版社,还有日本跟法国的出版社,也对你的鬼叔系列感兴趣,等回去了慢慢沟通……”
他情绪高涨地说了一大堆,我却没怎么往心里去。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两天得出来的疯狂假设。
“所以啊老蔡,别发愁了!”
张铁满脸志得意满的笑容,高举酒杯:“干了!”
我跟他用力碰了一下,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透过厚厚的杯底,张铁的脸变得扭曲而模糊,像是被黑洞吸入了。
我放下酒杯,仔细地看着张铁的脸。
在酒馆昏暗的灯光里,眼前这个男人,下巴铁青,脸颊深陷;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熠熠生辉。他招呼酒保的动作,粗野而充满男人味,如果我是个涉世未深的妹子,很可能会因为这种粗鲁就喜欢上他。
这样一个男人的形象,跟那个十三岁、陶瓷一般的小萝莉的形象,实在无法重叠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
什么小柔就是张铁,张铁就是小柔,夜深人静时如此认真的想法,放在吵闹人多的环境里,就显得非常可笑。
算了,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不然张铁能当笑话讲个半年吧。
啤酒已经又再填满,我端起酒杯,正要大口喝的时候,隔壁的张铁却碰了下我的肩膀:“老蔡,你说说……”
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他低着头,像是在对桌上的酒杯发问:“小柔是个怎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