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这么热情,我当客人的也不好装模作样。更何况,我本来就被这酒香勾引得无法自持,鼻翼不自觉地耸动,唾液腺一直往外分泌了。
我也一样举起酒杯,放在鼻尖快速闻一闻,然后仰头都倒进了嘴里。
一个宇宙在我口腔里爆炸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酒体里层层叠叠的味道,在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存放后,酒体里发生了各种复杂的化学反应,各种醇、各种乙酯、各种高级脂肪酸、各种糖分,还有熟化的橡木桶、产地特殊的矿物质水、以及天知道哪些环境赋予的香气,各司其职,在舌头上演奏了一部交响曲。而每一颗味蕾,都是它们的忠实听众。
不知道陶醉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时,付老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这酒太棒了。”
付老爷子哈哈一笑:“这酒你喜欢?”
我也跟着一笑:“当然喜欢,第一次喝那么好的酒。付老爷子,这酒是……”
他豪爽地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摆了摆:“英雄不问出处,酒也一样。酒呀,好喝就行,别瞎研究太多喽。”
我虽然就是他所说的瞎研究那种人,但却丝毫不感到被冒犯,反而被他的爽朗所感染了,也一起嘿嘿笑着。
我们刚把酒杯放回木几,唐双马上帮我们斟酒,然后体贴地端到付老爷子手上。
我这才注意到,付老爷子的电动轮椅虽然一看就是高档货,但是再怎么高精尖,也比不上两条腿方便,所以付老爷子的行动,当然没有健全人那么方便。
这样,问题就来了。
刚才从玻璃旋转楼梯下来,就连我跟唐双两个年轻人,都转得头晕。而付老爷子坐着轮椅,是不可能从玻璃楼梯通过的。那么,这个水下酒窖,一定还有另外一个,方便主人进出的通道。
我端起酒杯,眼睛在房间里扫射着,这才注意到放葡萄酒的那一个架子,要比存威士忌的略短,短出来的那一部分,遮着一个黑色的帘子,帘子的大小,刚好就比轮椅稍微宽些。
那后面,应该就是付老爷子平时出入酒窖的通道。
付老爷子身为人精,看我眼神的方向,就洞悉了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他哈哈一笑道:“世侄,你是不是在想,像我这样一个残疾老头子,站都站不起来,怎么下到这个海底酒窖?”
被他说了中心事,又喝了酒,我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支吾了一下,索性豁出去了说:“老爷子,我是在想,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岛,这样一个水下酒窖,就算我也……跟您一样,我也心甘情愿啊。”
唐双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是在嫌我太不上道,说这么突兀的话。
付老爷子看来是经历过大风浪,豁达得很,一点也不在意我冒失的说法。
他还是爽朗地哈哈大笑:“世侄,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能跑能跳的时候,穷啊,也是这么想的。要是给我一千万,打瘸双腿也没关系!不过啊……”
付老爷子神采奕奕的双眼,突然暗淡了一下:“你说人生这回事啊,总要经历了才知道。”
他又回过头去,指着我刚才看的那个黑色帘子:“不愧是年轻人,眼力就是好,没错,那后面是个小电梯,老头子我啊,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突然又蹦出一个问题:“那,电梯上面又是哪里?”
我这么追根问底的,付老爷子也没恼,哈哈一笑:“当然是老头子平时住的地方喽,一栋小房子。”
我皱眉思索,刚才那一百多米的玻璃通道,如果是东西走向,那么酒窖上面的房子,就是在鹤璞岛的东边,被封锁起来不让游客进入的区域。而如果是南北走向的话,付老爷子的住处,就是在那个巨大而美丽的泻湖边上了。
付老爷子住的房子……会不会跟我时空转换的地点有关?
估计是怕我再问出失礼的问题,趁着这个空档,唐双接过了话题:“付伯伯,当初是什么样的机缘,您会买下这个岛?”
付老爷子摇了摇酒杯里的威士忌,似乎不太愿意展开这个话题:“老头子为什么会买这个岛?一晚上说不完,不过哪,简单说就是刚好有人卖,刚好我想买,刚好手里又有点钱。”
我心里一百个水哥奔跑而过,买下一个岛的钱,在这老头子嘴里说来,不过是“手里有点钱”而已。果然有钱买个岛,没钱买个鸟啊。
世界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但是归根结底,是属于有钱人的。
付老爷子哈哈一笑道:“不过啊,既然上了这个岛,老头子也没想着要走啦,准备就死这岛上喽。”
我举起手中的水晶杯:“老爷子,您别这么说,祝身体健康。”
付老爷子也没示弱,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别有深意地说:“你们也一样。”
唐双很专业地帮我倒酒,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受过培训,还是纯粹在生意场上练出来的。
到了给付老爷子斟酒时,唐双一边倒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付伯伯,还没感谢您邀请我们呢,管家薄荷跟我们说了,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她都要羡慕死我们了。”
付老爷子摆了摆手:“薄荷那孩子。”
看来在鹤璞岛上,付老爷子是那种父权型的企业管理者,把员工都当成是孩子,把自己当成大家长。
唐双微微笑着说:“我刚才就问他,我们怎么会这么好运?”
她转过头来,用看恋人的眼神盯着我,杀伤力比杯里的酒还大;在酒窖里暖黄色的灯光下,我一瞬间就醉了。
看我呆住了,唐双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摇晃了两下:“你说是不是吗?我们运气太好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接下一句:“对啊,付老爷子,我们何德何能。”
我心里知道,唐双这是在探询付老爷子,请我们来这水下酒窖,动机是什么。
所谓树老成妖,人老成精,付老爷子这样的人精,请我们来喝酒,当然不是光喝酒而已。一定有什么还没说的动机。
我们都看着付老爷子,他却笑吟吟的没有说话,端起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
放下酒杯后,他说出了这次请我们来的理由,这个理由,却大大出乎了我跟唐双的意料。
我原以为,付老爷子请我们来喝酒,一定是为了我下午在海滩捡到的,那一件黄色充气救生衣。
刚才听他跟唐双拉关系,我就想付老爷子一开口,应该会说没事,就是请小侄女来见见面,叙个旧,看看嘉丰老弟的千金长成什么样子了,诸如此类。
没想到,付老爷子呵呵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侄女和世侄来酒窖,是想要介绍个朋友你们认识喽。”
说完这句话,付老爷子掀开毯子一角,露出了电动轮椅的扶手。我诧然发现,扶手是经过改造的,镶嵌进了一块黑漆漆的玻璃屏。付老爷子的手悬在玻璃屏上,隔空一划,那玻璃屏竟然就亮了,原来却是一块高科技的触摸屏幕。
付老爷子伸出食指,在屏幕上了几下。
我马上就猜到了,付老爷子这是在叫人下来。在这水底的酒窖里,喊破喉咙地面也听不到,所以当然要有些什么联系方式。
付老爷子抬起头来,老顽童似的,朝我们一笑:“等等,他马上就来。”
我跟唐双都同时盯着那个黑色帘子,等下掀开帘子走出来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要能劳烦付老爷子亲自介绍,隆重推荐的,一定是个特别重要的人。他的儿子或女儿?情妇?或者是明星、政要、重要的生意伙伴?
奇怪的是,从付老爷子按下屏幕开始,他身后的灯光,开始有节奏地闪烁起来。与之相反,我们看了一分钟,帘子却始终一动不动,也没有听到电梯运转的声音。
反而是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里的音箱,响起了悠扬的钢琴声。不是克莱德曼,也不是雅尼,似乎是前苏联的歌曲,对了,是《喀秋莎》。
倒挺符合付老爷子的年龄,还有他在乌克兰呆过的经历的。
我刚有点沉醉在高品质的钢琴声里,突然,砰!
一张笑脸出现了,紧贴在玻璃墙后面,那一片深蓝色的海水里。
这张笑脸外形诡异,五官扭曲,颜色惨白;而且,这一张笑脸比起正常人,要大上个一百倍,几乎有挡住了三分之一的玻璃墙。
更恐怖的是,那是一张孤立的笑脸,脸下面没有连着脖子。
唐双不由得惊叫起来,紧紧抱住了我的手臂。这一下,我相信是她的自然反应,而不是演出来的。
我也快要吓尿了,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这张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诡异,那么不像人脸?
因为这尼玛根本不是人脸。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松了一口气,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
我轻轻摸着唐双的手背:“别怕,那是条鱼——魔鬼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