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应对我的疑问一般，屏风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您二位，来啦？”

我跟唐双对视了一眼，说话的无疑是付老爷子了，这一句竟然是标准的京腔，比水哥的还更有皇城根儿的味道。在印度洋一个珊瑚岛的水底下，充满后现代艺术感的玻璃走廊尽头，竟然坐着个说一口地道北京话的老爷子，实在是有一种穿越的错乱感。

唐双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赶紧应道：“付老爷子，我们来了。”

屏风后继续传来那个声音：“您二位快请进。”

我们绕过那贝壳屏风，走了过去，相比刚才的玻璃楼梯、玻璃走廊，屏风后的这个水下酒窖，要质朴得多，无论风格还是面积，都像普普通通的别墅里，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要说跟普通书房的最大不同，就是屏风正对着的那面墙——也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玻璃墙，玻璃墙后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限大的私人水族馆。

传说中比尔盖兹家里、养了一头鲸鱼的水族馆，也没有这个大啊！

这是真的海啊！

刚才跟我们说话的那个老人，传说中的付老爷子，就坐在这一面玻璃墙之下。墙后面的海水里，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老爷子静静地坐在其中，动静相映，光影斑驳，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付老爷子看见我们进来了，也并没有起身，而是坐着微微点了点头：“老头子有失远迎。”

我刚想说这岛主的谱摆得有点大，仔细一看，他坐的并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张黑色的电动轮椅。酒窖内的温度虽然比地面低，但仍然很温暖，但付老爷子的膝盖往下，还盖着厚厚的一张毯子。

而在毯子下面，并没看到有双脚的形状。

我心里吃了一惊，这个传说中叱咤风云，薄荷一提起来脸上充满崇敬的传奇岛主，付老爷子，竟然是一个没有双腿的残疾人。

应该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付老爷子爽朗笑道：“老头子这行动不便，没能起身迎接喽，您二位请见谅则个。”

我脸上微微烧了起来，刚才竟然这样盯着别人残缺的部位看，实在是太失礼了。

唐双待人接物，比我要得体很多，这时用礼貌又不显得造作的语气，回答付老爷子：“老人家您太客气了，您这酒窖实在太棒了，splendid！我们都惊呆啦，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呢。”

付老爷子听了唐双的恭维，哈哈笑道：“小唐人长得好，话说得更是好，难怪嘉丰老弟，比老头子我年轻那么多，但是观念还要老一套的人，也考虑把事业传给你这个千金喽。”

唐双脸上表情稍微一停滞，马上笑着问：“太好了，老爷子您认识我父亲？”

付老爷子又是哈哈一笑，大有江湖隐世高手的气概：“我跟你爸认识的时候，别说你，你哥都还没出生。是八几年来着？你爸才买了第一艘船，专门跑马来西亚跟菲律宾。小唐你别笑话老头子，年纪大喽，记性不好……”

他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招呼我们道：“你们站着干嘛，坐，快坐，不是嫌弃老头子这里地方太窄，呆得气闷吧？”

我们连忙表示不是，然后在他对面、酒窖正中的一张长沙发上，双双坐了下来。

付老爷子开着电动轮椅过来，唐双微微弯着腰，任老爷子摸着她的手，听老爷子说她爸当年是怎么发迹，又是如何心狠手辣，干掉几家竞争对手的。

我对他们的豪门恩怨没兴趣，也乐得变成透明人，趁机打量着这个水下酒窖。

酒窖面积不到100平米，水族馆玻璃墙正对着贝壳屏风，左右两边都是放酒的架子。右边似乎都是红酒，所以才头朝下斜着放置，为的是酒体能够浸着橡木塞，保持瓶塞跟瓶身的紧密，放置空气进入。

左边跟我靠近的这一面墙，才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在我这样一个酒鬼看来，这一面墙，比玻璃墙要绚丽个一百倍。

我原本是要坐在沙发上装装样子的，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左边墙的木头架子前。

一瓶瓶有标签、没有标签的陈年威士忌！

我所能分辨得出的最便宜的一瓶酒，是1964年的白波摩，国内也要卖到8万一瓶。剩下的没要么认不出，要不然就是只听说过，根本没见过的实物的级威士忌。

至于我最爱的麦卡伦25年、30年，在付老爷子这里都是品味太低的大路货，根本没资格收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穿越人类历史的浓厚酒香，在这个海底的酒窖中弥漫。

然后，我听到了咕噜一声，那是我不争气地吞口水发出的动静。

身后传来老人家爽朗的大小：“哎，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头子说请你们来喝酒，竟然只顾着聊天，连酒都忘记请了。哎呀不行啦，人老了，记性就是不行，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啊。”

我转身对着付老爷子，想说点什么客套话，却是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口水。

水哥身体里有只红色的怪虫，所以变得又馋又懒；我身体里肯定也有虫子，不馋别的，只馋酒，好酒。所以，现在发作的不是我，是那只虫子。

付老爷子很欣赏地看着我的馋态：“好，很好！真爷们，就应该爱美酒，爱美女，这两样都不爱的人，那是太可怕喽，老头子从来都不跟他们打交道。”

我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老爷子哈哈大笑：“小蔡，想喝哪瓶，自己拿！杯子在那边桌上，小唐你帮个忙。哈哈哈，有好酒，有好看的小姑娘倒酒，生而无憾，生而无憾！”

我本来想要纠正一下，正确的说法是“死而无憾”，但我仅存的情商制止了我，没有说出这么二逼的话。

既然付老爷子让我随便挑，作为一个酒鬼，我也就没有扭捏作态，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面前放酒的大架子，准备挑一瓶合眼缘的酒。

架子上的这些酒，存放都很有年头了，大部分酒瓶外面的标签已经纸张松脆、字迹模糊，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厂牌，什么年份；另外一部分，直接是光溜溜的瓶子，什么信息都没有。

最后，我从上往下数第三层，在二十几个形状各异的酒瓶里，挑了樽没有标签、形状像锥形烧瓶的威士忌。

挑这瓶酒，其实我还是花了点心思的，因为最“便宜”的那瓶1964年白摩尔在架子最左边，所以我就挑了同一层最右边的这瓶；如果付老爷子的分类方式是跟我的类似，那么这瓶酒应该不会是最便宜的一类，但也不是最贵那瓶。

虽然是个酒鬼，那我也是个有底线的酒鬼。

这一瓶威士忌里的酒液，在灯光下呈现出很深的琥珀色，只剩下半个瓶子那么多了，不知道是被喝了，还是在几十年的存放中自然挥发掉了。

我把酒拿到沙发前的一张小木几上，这一边，唐双也去取来了两个水晶威士忌杯。

付老爷子问唐双：“两个杯子，小侄女不喝？”

唐双嫣然一笑：“付伯伯，你们男人喝的酒，我喝不来。”

听着他们互相称呼的变化，就知道刚才我挑酒的那一会，这两个属于同一阶层的人，已经整理好社交网，对上关系了。

付老爷子指了指她身后的架子：“还有红酒呀，小侄女，别跟你付伯伯客气。”

唐双笑着摇了摇头：“付伯伯，小侄女今晚就不喝了，专心给你们侍酒。”

我看着她撒娇的样子，心想这个T演起乖乖女来，也是像到不行。我要是个老头子，这时候浑身老骨头都得酥了，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果然，付老爷子没有勉强，我把酒瓶上的橡木塞打开，一阵奇异的酒香立即弥漫在空气里。唐双接过我手里的瓶子，帮我一老一中两个男人倒酒，姿势优雅，神情专注，很有点红袖添香的韵味。

不过，从她的微笑的表情里，我却看出了谨慎，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酒里或杯子里有什么问题，一个人中招，总比两个人都中招好。

唐双倒了大概五分之一杯子的酒，付老爷子拿起他面前的杯子，举杯对我示意：“加水？加冰？”

水晶制的厚底威士忌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也举起面前的酒杯：“不用，我也喜欢喝纯的。”

付老爷子哈哈笑道：“唐双是我侄女，你是她男朋友，那老爷子就叫你一声世侄，别介意。世侄，我欣赏你。来！”

然后他手肘一弯，头一仰，竟然是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