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终是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唤道:“寞影……寞影……”
寞影不肯应答乱尘,乱尘愈是心中伤痛,他愈是失望,这种失望是深至于骨子里的。他现在能做的、要做的,只能是早已决定的葬身荒茔了吧。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乱尘周身相伴,再不能暗中护他周全,再也不能以命理之学提醒乱尘以应对那不久后的天下杀劫,那解救黎明苍生、洗脱前世罪衍的念想,也就只能就此断了,毕竟,这是天命使然,不可更改——他寞影,定数之中终究是要避免乱尘跌入六道轮回、祸乱人世的。
——天命何数,天命何理?
——人生苦短,人生苦寒!
半晌,寞影地上立起身来,转身对着乱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只听他低低吟说道:“乱尘……寞言园中影,何处是归魂,新坟沉旧人,渡子淌红尘……”他已是下定决心,面上满是决然忧怆之意。
天色已然大亮,乱尘这才注意到,相较于首次来缘梦园中寞影所一直穿着的旧衣长衫,这次他身上着的却是一件崭新的青色云锦,衣衫上还大处大处地缀着大朵盛放的团花,似是……似是亡故的死人出殡下葬时才穿的冥衣。
乱尘原是听不懂寞影所言的谶语,但见得他这样的衣着打扮,心中多少已是明白了一些,但事以至此,知如何、不知又是如何?
寒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水边的晨舞、吹淡了水草上的青霜,亦卷起乱尘鬓角的碎发,乱尘原本面洁如玉、脸上无须的,此刻望着那水面摇曳波荡的倒影,却见得自鬓角至唇边已是生了一层浅疏的胡须,那些胡须亦如寞影的头发一般,丝丝皆白。这些胡须虽是极短,可乱尘看在眼中,却似那皑皑银剑一般,刺心的疼。
他二人便那般的离着,朝日自寒水之中缓缓升起,红光渐渐染透了寞影的白发、乱尘的银须,这荒茔枯冢青潭边、萋萋别离草庐前,似成了一幅不会动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乱尘长吸了一口寒气,那寒气中犹带着张宁胭脂的香味。
香味入怀,乱尘的心似蝶儿一般,从这梦境之中一会儿飞到长安城里师姐的小楼前,又回到邪马台青龙潭的草庐里,可曾经那么金粉繁华的长安城,经得自己凤仪台上一闹,大师哥好不容易压持着的平宁就此毁了,多少人会死在那金戈铁马之中?而那娴静幽清的草庐,自己一走,张宁又岂能在那空若瀚海的牢狱中独留?如今……怕是蛛网积灰,早已破落。
乱尘又想起师姐的脸来,可尚未完全展开师姐那闭月羞花的容貌,却见得了凤仪台上师姐那血泪纵横的毁容模样;那模样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张宁数次出现在自己身前、脸上所带的那张丑陋空洞的骷髅面具。
不想了,不能想了,越想下去,他的脑袋越疼,可脑中越是疼,那些断断续续的诗词渐次浮了上来,如刻在眼眸之中,历历在目,不可消除——
天不老,情难绝……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六十三回生当作人杰,少年江湖老
伏凤谷地处长安东北,谷间有一条小路,这条路本是春夏之交时猎户所辟的羊肠小径,尽头直抵那渭水渡口,是长安一界通往北方冀州邺城的一条民道,虽是简陋,但比起那官路来却要近好些时辰,但因为官兵罕至,这一路上常有山匪打劫,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掩人耳目,才会有人铤而走险走这条小道,渐渐的这条路也就荒弃了,这小路因此渐渐的人迹罕至,又无人加以修葺,杂草丛生愈显狭窄,而此时正逢长安秋雨绵寒之季,这条小道更是泥泞不堪。
却是这么湿冷的天色、这么泥泞的小路上,却有一匹青驴拉着一驾带蓬车缓缓的往北行使。车辙碾过路上的烂泥,每往前走一圈整个驴车都摇摇晃晃,时刻都似要驴失前蹄,陷进泥淖之中。
兴许因那寒风秋雨的缘故,驾车的车夫将蓑衣裹的紧紧的,他的头脸也蜷在斗笠中教人看不清模样。好半天才伸出鞭子轻轻的催一下那头青驴。这些天来,长安时局大乱,有不少穷苦百姓出城逃难,那河北平宁稳定已久,自有不少灾民渡黄河举家北上举家。大多数人虽是取径官道,但走这条小路的也并非没有,光这一日,这样的青驴板车也见得个五六辆,实是看不出来有任何的不同之处。
在路的尽头,忽然转过来两个面目不清的人影来,说来也怪,眼下整个司隶之地时局纷乱,汉军与西凉残党在各城各地酣战,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那些士家乡绅,也纷纷北上避难,这二人却偏偏是由北往南缓缓的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