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坡,原是长安城南门外一处繁盛的良马草场,专为皇室内庭豢养天下名马,可是历代汉帝不好马术,到了前汉王莽乱政之时便已废弃。到得董卓迁都长安之后,更是禁止内闱养马、以防皇室募有私兵,便将草场坡仅有的两名守门人也是撤了去。到得如今,草场坡的马厩多是因年久失修的缘故,破落成一片,只剩下三两间原先堆放饲料的柴房尚留得一两片屋顶,可容那过路的旅人暂且避避风雨。张宁抱着乱尘的尸身一路渉雨,跌跌撞撞的走进这草场坡的老房子中,房中青苔湿滑,张宁脚步一滑,已是跤倒在墨绿的青苔之上。
夜黑如墨,又值着秋雨连绵。这草场坡张宁、乱尘一人一尸,无得一丝灯光,正可是,荒郊野外,苦痛无声。
乱尘的尸体已然冰冷,张宁却是一刻也不停的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曹郎呀曹郎,我们总算又一起了。”她茫然地想。身下的马草潮湿阴冷,湿气映得她青黑的脸色又翻出一点点潮红。雨水不停的穿过屋顶上破落的石瓦,打在二人身上。张宁听着雨水落在青苔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愣愣的痴了——三日前,凤仪台上,她见得乱尘惨死、心智癫狂之下,不避不让的受得了西凉军将的合力一击,掌力侵体之下自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再加上她大悲大痛之下淋雨涉行,体内各处真气逆行乱串,已是烧到丹田气海,若是无人以内力疏通她的经脉再加以医治,定然是挺不过今夜。
她只是直直的唤着乱尘,寒风裹了一阵冷雨打进屋来,她忽是浅浅一笑,似是见得了乱尘的魂魄从他尸身上站起,玉树凌风的立在自己眼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他言笑晏晏,似是在说:“宁儿,咱们走……回东瀛去……”张宁正欢喜间,可寒风一过,那个君子言笑的乱尘又是疏忽不见,怀中的乱尘却似睡着了一般安详。张宁忽而又笑——也好,都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曹郎,你生前我既不能伴你左右,现在却能与你同死在这里也算是一桩幸事了。想到这儿,她胸中一疼,剧烈的咳嗽起来,自口中咯出一大滩漆黑的淤血来,这盘旋于心口的疼痛没能让她煎熬多久,她就昏死了过去。
迷迷荡荡之中,张宁只觉自己陷在沙海之内,流沙漫漫,早已过腰,身子更似海水中一般浮浮沉沉,旋即,怀中的乱尘陡然睁开眼来,对着她莞尔而笑,柔声道:“宁儿……这世间的生太累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咱们收手吧……”张宁想也没想,说道:“是呀,咱们都累了。”她已是累了许多年了,这些年,她的累便是便是她戴的那张故意示丑的鬼脸面具,那面具早已伤痕累累,每一条伤痕都是她的痛,痛身更痛心。
乱尘复又将双眼缓缓阖上,张宁望着他唇角间的笑意,自己也是笑了——“曹郎,我终是倦了……曹郎,你心里向来只有你的师姐貂蝉,你可为你的师姐挺身赴死,我亦能待你如此;你时刻想与你家比翼双飞,也正如我期你一样;你虽怜我护我,但不是如你待师姐一般惜我爱我……这情爱的桩桩种种,我欲求不得,躲藏不住,挣脱不开,进亦难、退亦难……
她已累了许久。在遇到乱尘之前,生活在父爱身边的张宁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年来,世事如烟、情路翻覆、难知难守、爱恨交缠,她夜夜不能寤寐,自骨子里觉得这种累非但无可消除、无可抗压,更是日益一日的将她整个人、整个心尽数的吞没。
秋雨漠漠,寒风忽忽,怅景悲天,身子渐渐凉下去的张宁,甜蜜的拥着乱尘冰冷的尸体,安安静静睡在长安城南郊的凄凄深秋里。(来自天涯社区微论客户端)
乱尘睁开眼时,鼻中先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他轻轻的咳了下,激的眼前尘烟四飞,令他陡然想起脑中最后的一件事:自己俯身倒在董卓面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喊——那声呼喊是那么的痴狂若癫、又是那么的凄厉悲测,仿佛那呼声要把自己身上渐渐流逝的魂魄自阴冥鬼府里拖回来。可是,他已是死了,血水浸没了他的眼——那个天下,终是不会再有他曹乱尘的痕迹,他的心里也好空好空。如果让他再有机会对貂蝉说一句甚麽,他想,他会说:“师姐,我终于要知道这天下尽是空的。”——你说齐眉举案,画里成妆,后来青霜剪尽,朱颜断肠。你说人生皆空,良辰共享,后来青丝白雪,苦酒独尝。
乱尘怔了许久,才发觉身上却是一点也不疼,下意识伸手去摸本该是满目疮痍的身子,可触体冰凉一片,却是连半个伤疤都不曾摸到。
他四望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一个无盖的棺材里。这棺材并不算如何干净,四壁都是枯朽已久的木板,用手一摸,木屑和着灰尘一起沾在手上。一时间他无处可拭,却摸到了胸口盖着的一方软软的丝帕。那方丝帕浸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香味,像是源自一位熟悉的故人身上。可这位故人是谁,他一时半会儿却是想不起来了。既是想不起来,他也不强求,双手按着棺材两侧,勉勉强强的支起半个身子,只觉得浑身乏力,抬头又是四顾屋内的物事摆设——自己所处的棺材在屋子的正中间,屋子很小,看布局应该是一处阁楼,阁楼里杂七杂八的摆放着一些小孩子玩耍的物事,上面的颜色也大多已斑驳零落,似是年代甚久,乱尘只觉的这些玩具毫无来由甚是眼熟,过了好一会才想来,这应该是当年自己在常山幼时的玩具,他不由自嘲:“乱尘啊乱尘,你不是死了麽,这想必就是阴冥地狱了。”是了,这就是阴冥地狱,这样索性不奇了,脑袋也不觉得那麽空了。
这棺材的头首处正顶着阁楼歪歪斜斜开着的半扇窗,那丝若有若无的的香味就是从那窗子里传进来的。乱尘自棺中站起来身来,透过小窗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窗外是一处黑漆漆的院落。这院子很大,但房舍却是很少,连接房子的是满院纵横错杂的小径,小径两旁的水池里满是说不出名字的紫色奇花。乱尘又抬头向上望了望,看不见月亮星辰,院子上空的天空只是一团无穷无尽的空,似乎那种花蕊里冒着的丝丝紫烟,把那天都涂得不甚明白了。这时乱尘忽听声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只听一个熟悉的口吻说道:“你醒了。”
难怪这麽熟悉,乱尘这才陡然想起来,这里缘梦园!而身后之人必是寞影!难怪此情此景这麽熟悉,原来自己的亡魂又进了这似梦非梦的境域之中。
乱尘心下唏嘘,两年前,自己经由寞影在这境域之中洞悉身世因果,寞影又多番阐述天命之道,临别之时又再三叮嘱自己要修身养性、好生抉择,没想自己本性难易,此时身死坏灭、重归太虚,他乱尘哪还有面目再见得寞影?但此时万事俱定,纵然后悔又能如何?更何况故人相见好歹也要尽得叙旧的礼仪,乱尘勉力抬起头来正视寞影,却见寞影相比于两年前已是大变模样,满头的银丝白发,神色更是悲怆无比。乱尘心知,纠扰自己心头的爱欲之念就是祸害寞影至斯的凶手,虽说他始终觉得人之一世,若无情念,又与走兽刍狗无异,但寞影已是被自己害得这个田地,他又如何去安然面对于他?这么念想间,乱尘的头深深的埋了下来,不敢再去看寞影,寞影再是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只是低低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