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长安上空的雷电连珠价的闪动,正头顶一个震天霹雳呼剌剌的砸落在司徒府中,紧接着狂风大作,卷着黄豆大的雨点四下里乱拍,只打得这小楼前的青石小径叮叮的乱响。
雨势极大,不一会儿的工夫,雨水已连成一片,宛似自半空中倾倒下来一般,已是落成了一张水幕。狂风裹着激雨一个劲的砸在乱尘身上,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湿透。这雷轰电闪、风雨交加,如同天崩地塌,可乱尘却早已全然罔顾不绝,只是长跪于地,双手张开,嘴中不住的呼喊着师姐的名字。可雨水倒灌如沙,他只呼得数声之后,便已被雨水呛入喉中,连呼吸都是不畅,又岂能再是大声呼喊?可乱尘便是这么个任性的人儿,这雷雨便是再大、再急,又怎及他心伤之万一?
但沧海一粟,人力渺渺,这轰隆狂杂的雷雨夜下,他一人便是再如何仰头问天,也不觉渺小非常。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一阵暴风自半空中闯下院来,将小楼前满园的梨树连根拔起,电光耀射之下,那些雪白的梨花、乌湿的泥土,还有小径的石子,一股脑的砸向乱尘。
这些梨花湿土砸在乱尘身上,虽是污秽,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风雨极大、其中裹挟的那些石子与枝干尽打在乱尘头脸腰背之上,宛若鞭笞之刑,片刻之间,便已将乱尘额顶、脸面之上砸出了数道血口,鲜血从伤口处方一流出,便已被雨水浇落,乱尘今夜来时的那件穿了数十年的贴身长衣本已是泥垢所染,此刻血水下灌,这一身洁白竟已是黑红不分。
雨水终是呛入乱尘的心肺之内,他大咳了数声,正欲作呕,一颗丈长的梨树枝干猛的拍在他的后背之上,当场便将他砸倒在没脚的泥水之中。也不知是这一下将乱尘砸的极重,还是他已不愿再爬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伏在泥水里,一双英目早已颓然无光,他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乱尘半侧着脸,泥水直淹到他鼻下,挣扎着又想唤一句师姐,希冀貂蝉能将那扇小窗打开,再见得自己一面,可这两个字尚未说出口来,泥水已是没口而入,进得乱尘嘴中,既苦又涩,激的乱尘将背蜷缩的如同一张弯弓,将腹中血水都是呕了出来,也不知呕了多时,雨势仍不见小,乱尘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天,但见黑云笼压、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雷雨轰鸣之际,数条长长的闪电将乌云自中间劈开,落在周近,又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
暴雨毫不止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长安城都已浸在雨幕之中,城中的渭水更是暴涨没桥,王允这司徒府因是傍水而建,自是河水倒灌,邓谡、贾逵、张达等人虽已在河堤高垒沙袋,但水势漫漫,转眼间便将司徒府淹的半过人膝。雨势这般滂沱浩大,仍是伏在雨水之中,他浑身皆被湿冷的泥浆裹住,雷声轰隆不止,寒风一阵更是紧过一阵,鼓得半空中尽是乱舞的梨花,每每有闪电落下,总见得白茫茫的暴雨梨花下面,乱尘孤身一人伏在地上,嘴唇嗫嚅,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处处伤口的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呈现淡红之色,顺着他的乌黑的散发,汇入身下滂沱的泥水之中,当真是天高地渺,情之所竞,一累至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夜,到得第二日巳时,才渐是小了,乌云虽仍笼在长安上空,但终是消散了些,间隙之间露出青灰色的天空,勉强给了这人世间一份微薄的光亮。王允等人忙活了一夜,才想起乱尘怕是还身在府中。府中的雨水还未褪去,狂风损毁了许多屋舍树木,不少尖锐的碎石、枝条都没在雨水之内,王允一路淌水,好不容易才到得貂蝉所居的小楼院中。他甫进院内,当眼便见得一个人仰面躺在泥水之中。那人拦腰处砸着一棵梨树树干,身体发肤更尽是浸在水中,周身皆是伤口,血液仍在汩汩而流,将他身边的泥水染得一片黑红,王允心中一惊,连声叫道:“曹将军!”可乱尘早已昏死多时,哪里还能应他半点言语?
“曹大哥,曹大哥……”乱尘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被这一声声的柔音唤醒了过来,尚未回神,便已觉得浑身肌肤既是冰凉、又是刺痛,双耳不住的嗡嗡作响,似是那雷声尚未止歇、仍在远处轰鸣一般。想要睁眼看一看身边呼唤自己的女子,可眼睑只是微微一动,便是撕裂一般的生疼,黑暗之中,他又想伸手去摸自己脸庞,又觉双手筋骨巨痛,好不容易忍住伤痛摸着了自己眼睛,触手的却并非是自己的肌肤,却似像棉纱一类的物事,这一惊之下,他先是摸遍了自己整张脸,又下意识的摸向自己胸口,这才明白,自己整个身子已是被人用棉纱紧紧的包扎好了。他心中既是烦躁不已,想要将身上棉纱扯掉,但他周身是伤,又经那寒风暴雨击打了一夜,自然发起了高烧,又哪里能有半分力气?
他这一阵乱动,先前呼唤他的那名女子稍稍欢心了些,说道:“曹大哥,华先生方给你将伤口包扎了,你莫要乱动。”乱尘此时虽是不能视物,但神智已然清醒,晓得身边照顾自己的女子又是那蔡琰,心里又不自觉的想起师姐貂蝉,又是伤心,又是难过,不经意间眼泪不争气的流出眼眶,他眼皮昨夜被枝条刮破,被那华佗缝了两针,尚未结疤,这么一来,泪水与血水混在一处,自里间映起,将那洁白的纱布润成两片殷红。
蔡琰是个善察人心的可人儿,乱尘与她姐姐的这些情爱恩思乃是人家自个的事,她又能如何劝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乱尘于貂蝉,有情有义、生死不悔,貂蝉又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忘恩小人,岂会不知?只是,今日这般境地,姐姐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若是不然,也不会如此牵挂乱尘的伤势,更是央请自己前来乱尘侯府中照顾于他。可是这些,她又如何能对乱尘说得?姐姐昨夜对乱尘那番无情,便是想断了他这颗情爱之心,姐姐说,这世上的才女佳人恒河沙数,胜于她的何止千万?那位对乱尘好到无以复加的甄姑娘,更是胜她千倍万倍。她既是心有所属,又怎能害了乱尘与那位甄姑娘的百年好合?这次凤仪婚嫁,乃是无奈之举,若是义父不能杀的董卓,她便自刎以谢天下;若是能天遂人愿,除了董卓这个大祸害,姐姐也不会与乱尘做那名义夫妻……
可,种种这些,不能说,不当说,若是说了,让乱尘晓得貂蝉对他有半分的关心与牵怀,他定会如往常那般不离不弃。既是决绝,自然不能留有半分余地。如此那番,痛的不过只有姐姐一人。
蔡琰便这么坐在乱尘床侧,怔怔的望着乱尘,耳中听着屋外寒风过境的呜咽声,思绪也随着那寒风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也不知过了多时,恍恍惚惚里听得外面传来轰隆轰隆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整齐无比,似是那行军打仗的兵士齐步同走一般,蔡琰正迟疑间,那脚步声已是停了,然后听得一人高声道:“恭请叔父下轿。”蔡琰识得此人的声音,正是那左侍中董璜,这董璜口中的叔父,定然是那太师董卓了。蔡琰不放心,从窗缝中向外望去,却见得阴暗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的立满了铁甲军士,当先两顶轿子停在门前,董璜、董越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掀着帘子,从轿子里请出一个肥硕无比的人来,那人衣着华贵无比,脸上横肉丛生,一股彪悍蛮横之气弥漫而出,蔡琰只瞧得一眼便不敢再看,这等恶样,世间上除了董卓已无他人。但听得那董卓对屋前跪着的曹府卫士说道:“起身罢。你家将军身上有伤,这几日你们就多费点心,将这个侯府打扮点漂亮些,到得后日成亲大礼,举世观摩,也不致堕了魏侯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