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呢?乱尘早已怔坐在原地,口中呐呐道:“师姐……师姐她没死,师姐她居然没死!师姐……师姐……”吕布笑的样子像哭,按住乱尘的肩膀,说道:“师弟,你一直以来,都对貂蝉师妹一往情深,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你看,连上苍都被你的赤忱之心所感,将貂蝉师妹送还于你了……”吕布说这话的时候,故作镇静自若,似是无足轻重,全不以貂蝉为意。说话间,更是从怀间掏出一枚香囊,塞在乱尘手中。
那枚香囊不过寸余大小,红绸红布之上以锦线织了一对戏水鸳鸯,布料针线虽皆是平民百姓的寻常之物,但乱尘却知道这是当年师姐赠与吕布的定情信物。他将香囊捧在掌心,只觉香囊温暖和煦,此前定是被吕布贴身寄存。那香囊内中也不知所存何物,经历了这么多年,仍是散发一股幽幽的香味,虽是极淡极轻,但却能透人抠鼻,直落到心底去。乱尘将那香囊捧在手心,久久不能言语。耳畔只听得吕布音声缓慢而平静的说道:“……小师弟,昔年你与貂蝉师妹下山,乃是因我而起,到得今日,也算是达成当年所愿,你们终是寻得了我。这一路风风雨雨的,做师哥的对不住貂蝉师妹,更是对你不住……如今圣上既是赐下如此良缘,也是上天有好美之德,你便就此收手罢,离了这长安城、这滔滔俗世,与貂蝉师妹一起,重回常山之上,做得那白头偕老的一对人儿……这些年来,咱们师兄弟四个,没一人陪在师傅膝下,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在常山,想必很孤独吧?”
吕布说话虽是平静至极,但平到极处便是至伤,乱尘早已听得双泪滚滚,哽咽道:“大师哥,我乱尘无福无德,又岂能蒙得师姐垂爱?……师姐……师姐她平生最爱的人,又怎会……怎会是我?她若嫁与了我,定要夜夜寡欢、日渐消瘦……我不要……师哥,师哥,你与师姐相恋多年,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儿,不如你去求那皇帝,教他……教他将师姐赐婚了与你!”——世间爱人者,必不爱己,乱尘爱貂蝉已是爱到极分,他日日夜夜都在做梦与那貂蝉琴瑟和谐、成双入对,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忘着这个横在心底深处的梗,犹记得当年下山之前,他劝那貂蝉留在常山之上,言说自己武艺不行、恐是为强人所害,貂蝉彼时便是言道‘若我身死为鬼,也要化为轻烟,朝飞暮卷,伴在师哥身侧’……师姐其志既已至斯,他又何能、何舍去毁了师姐的这一生夙愿?
吕布静静听着,他在世人面前,一向是金身金甲的盖世英雄,便是师弟身侧,他也竭力掩藏他心中的痛苦与不愉,他总是想己心已硬如顽石,这世间情爱之事,又岂能将他左右?放眼九州四海,天下万民正蹈于水火之中,个人的一点痛苦,算得了甚么?他一向拿这样的对比来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些年,他都那么若无其事的忍了下来,到得今日,那董卓已是半只身子都进了坟墓之中,所以,他更要忍,忍到他亲手开创的那个时代来临为止。
乱尘仍在断断续续的说着,吕布亦回想起昔年师兄弟四人在常山学艺的安乐之事,又想起年少时亲口应下貂蝉的那个共剪西窗残烛的诺言,还有貂蝉讲的那些个男耕女织、儿女膝下的未来,他又何尝不想拥有!只是这一切,必须得在那个时代之后!他不能,也不会抛弃这满目狼烟的天下,他爱貂蝉,要远甚于爱他自己,可这份爱再深,却不能超越他毕生的理想。
他自玉泉山下山以来,一路荆棘刀戈,一路风雨激荡,杀人无数、功利无数、恶名亦是无数,他早已倦了,非常非常的倦了,倦得他连那天下瞩目的鬼神方天戟都提不起来,若有可能,那佞臣陡然暴毙、天子勤能治世,他得以解甲归田,卸下这一身的痛苦与疲倦,但昊天苍苍、人海茫茫,又岂能听得到、顾得及他的心头所愿?他总是劝慰自己,快了,快了,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总要有那么一年一日,这四海战祸息定、民众生养安平。可他已等的太久,久到身边的兄弟、朋友、属僚伤的伤、死的死,在这样下去,待得轮到他自个儿身死的时候,孤零零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孑然伶仃,最体贴自己的女人、最关心自己的兄弟、最帮助自己的朋友,全埋在了自己开创的那个时代里……
不能想了,再想下去,他还是那个豪气干云、万人仰止的盖世英雄吕布么?他见乱尘仍是苦言相求自己,轻轻挥手让他莫要再说了,强笑道:“小师弟,你还是那么不懂事,今日圣上已是差人去那王允府中宣旨,这金口玉言一开,岂能容你要与不要?”乱尘连连摇头,说道:“在我心中,皇帝也好,英雄也罢,皆与常人无异,既是常人,便有七情六欲,如何能知言非而不改?我……我……我这便进宫,求见圣上去!”吕布急忙按住乱尘肩膀,劝道:“小师弟,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大师哥,那就不要再是多言,早早回了府中,将你那侯府好好整饬整饬,蝉儿……貂蝉师妹她下嫁于你,毕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莫要将府上搞得乌烟瘴气,让师妹她伤了心……”
吕布中间的那一处停顿,将“蝉儿”改口称为“貂蝉师妹”,原是顾及乱尘心绪,免得乱尘伤心,可乱尘心细如发,这称呼之分已如雷霆之别,他素来推己及物、仁心体人,又岂能不知?他从方才直求到现在,知是已然求不动师哥了,只得将心一横,也不与吕布告别,赤脚奔走之间,已是出了府去。吕布抬头只是望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了下来,长长又重重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