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牌时分,温侯府府中大殿之上已是群豪满座,吕布高高雄踞于大殿正央,昨夜月宴至得此时他一刻都是未曾合眼,连身上的黑冠武服都是未换,因是一宿未睡,纵使无双英豪如他也不免显得有些困顿,但便是在不经意的举止动作之中,他一双精目中的目光却依然是锐利如鹰。吕布身前,诸将按着各人位序秩级依次而列,上首两端均是空着一张位子,当是那刀狂张辽、陷阵高顺二将之席。众将身前案上的浓茶早已是凉透,但却无人有意啜饮,一个个或是焦急无比的望向殿外、或是疑色重重的看着主公吕布。眼看着日头将正,殿外仍是未传来任何消息,坐于吕布身前右首第二处位置的曹性陡然自席间起身,对着吕布躬身一拜,说道:“主公,文远、伯平二位兄弟前日出去,到现在都未回来,说不定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对头,不如容我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打探打探?”
吕布抬头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曹性对面坐席之间站起一人,大声道:“万万不可!此次文远、伯平二位兄弟便装出行、即是行隐秘之事,若是修明你现在带人再去访探,岂不是露了马脚,容那董贼与倭狗的细作们探出虚实来?”说话这人乃是吕布账下第三号人物臧霸,他原是泰山魂刀门孔老门主的大弟子,少年之时便已武功了得,加上其急公好义、善于谋略,乡里间便是有些外匪寇作乱,乡亲们便请他出马或以武功扫讨、或以谋略荡平,倒也在泰山一郡有得几分美名,只可惜后来逢上黄巾大乱,他魂刀门毕竟是个小门派,被那徐州刺史陶谦征入兵伍之中参与平叛,只不数月,门下弟子在大小战事之中死伤殆尽,其后在与那“人公将军”张梁亲率大军的一场薛战之中连孔老门主也是身死殉国,整个魂刀门死得只剩其一人,彼时他深陷重围之中、原也必死,幸得吕布率领并州军马驰援,将他自乱军之中捡回了一条性命。这臧霸原是以报恩之心委身吕布军下,但相处日久,被他雄心壮志、悠悠苍心所感,至此誓死追随吕布转战天下。早年张辽、高顺二人未投吕布之时,吕布因其老成持重,往往行军之前向其问于谋略,总能致胜千里、制寇为奴,便得了“奴寇”这一桩美名,只是后来张辽高顺二人入得吕布账下,他自觉武功智谋都不及二人,自请居谦自让,便是吕府上下得遇朝廷赐官封爵,他也总是自退于人后。便是由此,吕布军中上下人等皆敬重其德,对他更是礼敬有加,他虽是少有言语,但往往一语出口,便是连吕布也要听上一听。此刻他出面劝阻,曹性又怎会不听?
那曹性唉声叹了一口气,坐回席间,再不说话,臧霸却不回席,环视在场诸将,道:“大家伙儿为文远、伯平两位兄弟担心,确为同僚应有之义。但文远、伯平二位兄弟武功高强,自是风雨浪潮中来去自如的好男人,当世之中除了主公与乱尘兄弟之外,又有何人能阻得住他们半步?二位兄弟此行乃是暗中保护卢老中郎等前辈先贤平安出得虎牢关,倭人既已答应了乱尘兄弟私下放人,自然也怕那董卓事后查探追究,做起事来定然小心翼翼,想来不会出得什么差池。就算是路上有些关卡遇上三两个不长眼的,不说文远、伯平两位兄弟见机出面摆平了,便是与卢老中郎同拘的一众曹家兄弟也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众将听了他一番说辞,均觉有理,心中的焦急之感也是稍稍淡了一些,坐定在席位之上,候那张辽、高顺二人回来。臧霸却不急于回座,面迎正孤饮淡茶的吕布,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说道:“主公,今日的这茶味道如何?”这臧霸少有说笑之时,此刻却陡然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来,众将均觉吃惊,熟料吕布却是一笑,道:“这茶味道究竟如何,臧兄弟你不妨自个儿饮上一口,又何必相询于我?”
臧霸瞅了桌上的茶碗一眼,将目光又重与吕布那精光四射的眸子对上,但见他眉毛微皱,说道:“这碗茶我不用喝,都知它定然苦涩不已。”吕布被他说的来了兴趣,大笑道:“臧兄弟所言为何?”臧霸却不再笑,恭恭敬敬的对着吕布一跪三拜,这才道:“主公,今日在场的都是生死同当的自家兄弟,臧霸有一两句话想替主公说出口来,还请主公应允。”吕布面色陡然一沉,心道:“臧兄弟果然心细人智,我心中所想尽是被他看出来了。可此桩事牵连颇大,我一己承担便是,又何必引得一众兄弟们为我心神不安呢?”他原想出言制止,却见臧霸眼神之中诚意昭然,心中又想:“臧霸兄弟一片赤子之心,我若是当着这么兄弟的面拂了他的好意,那岂不是让一众兄弟们寒了心?……”他正迟疑之间,已听得那臧霸又道:“咱们誓死追随您为的是那天下家国,这天下偌大、家国万千,倘若主公一人皆将这份重负尽担于肩,那要我们何用?
诸将原皆不晓得他二人所言何物,此刻见得臧霸与吕布二人均是郑重无比,这才明白过来吕布定然又是将一桩天大的难事独自扛了,众人均念得吕布的好,异口同声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唯志而已,我等追随主公,自是今生无悔无憾。恳请主公详言,末将万死不辞!”话毕,众将皆是扑通拜倒于地。吕布望着满地跪倒的豪杰兄弟,虎眶之中隐然有泪,半晌之后才缓缓道:“诸位兄弟,都起来吧……”他望向臧霸,道:“臧兄弟你既然已是知道了,便由你来说吧……”
臧霸双手抱拳一敬,示过主下礼仪之后才开口道:“前些日子主公为救乱尘兄弟性命前去王允府中求见华佗神医,为求避人耳目,主公从后院进府,便是在后府之中,主公遇到了一个人……”众将均问道:“什么人?”臧霸叹了一口气,却是撇开不谈,只是道:“只是当日乱尘兄弟命在旦夕,主公初见那人之下虽是心有万千感思,但却压在心下,却不料昨夜司徒府中秋夜宴主公又见到了那个人……”
臧霸说话间眼神一直不离吕布,可吕布却是一直龙骧虎跱在坐席之上,面上表情陈定如水,只是臧霸说到夜宴之时吕布左眼上的眉毛才稍稍一跳,臧霸又道:“说来也巧,我昨夜在司徒府上也遇见了一个人……”他说话总是打着哑谜,八健将中的侯成按捺不住,急问道:“臧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个人、那个人的,到底姓谁名谁?”臧霸将头微微一摇,苦笑道:“主公见得那个人姓名为何只是我妄加猜测、并不能确定,而我昨夜见得的那人却是姓管名辂。”
侯成啊了一声,讶道:“可是那‘天下毓秀有几辈,请君叩取纵横庐’的纵横庐管庐主?”臧霸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他。说来也巧,昨夜我在司徒府中漫步而行,那管辂便撞上身前,问我道‘你家主公近有大变,须得借你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我并不识得于他,只以为是府中哪个客人喝醉了酒与我消遣来了,便欲一走了之,孰料他又将我拦住,又是说道‘你若是不帮,你家主公定要为此事抱憾终生。’我恼他胡言乱语,抬掌便要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浑没料到管庐主武功精强,倒被他避了去,我这才不敢小觑于他,待及问清楚了名号之后,才知事态严重,故而今日多嘴,将此事说与了众位兄弟听。”
诸将越听越奇,一个个满肚子的疑惑,正欲作问,却听得吕布陡然问道:“管庐主对你如何说得?”臧霸道:“禀主公,管庐主说主公命不久已。”吕布眉毛一挑,哦了一声,笑道:“我志在报国除贼,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腰间的行当,命不久已又有何妨?”臧霸摇头道:“管庐主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主公不过两年之命。”“放肆!”臧霸一言既出,诸将均是呸声大骂这管辂,有说他无耻无礼的,亦有说他满口胡言的,吕布却只是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那我性命长久与你今日之事又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