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却又有一声长叹,目中苦泪不住打转,道:“伯喈,蝉儿在我府中七年,我却一直不知她是义弟爱女,到今日今时才让你们父女相认,我……我这个……这个做大哥的……对不住你们。”
蔡邕已是老泪纵横,哽声道:“大哥这是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你那日在涿县相救,我这苦命的孩儿早死在黄巾乱军之中,又何来今日相认之福?”他口中说话,更是拉过蔡琰、貂蝉二人,齐齐拜倒在王允身前,道:“两位孩儿,快快谢过义父大恩!”
蔡邕三人正要拜过,却见王允扑通一声也跪在地上:“义弟,今日大哥为江山社稷一事相求……又怎敢要你跪拜?要跪拜的人是我王允才是,我王允对不住你父女!”话毕,更是不容蔡邕劝扶,咚咚咚咚磕了九个头,其用力甚深,都把额头磕出血来。
蔡邕面现惊诧之情,他与王允这位义兄相识相交这么多年,可王允一直如那山里缭云、海上轻烟,他从来都是想不出、猜不透这位兄长的意图举措,但有一桩事他心中坚信不疑——那便是这位司徒王允,心怀家国、眉锁庙堂,一生忠义激烈,从未有悔,可谓生为社稷臣、死为大汉鬼。这样一位浩荡君子,便是要他蔡邕砍下头来,他蔡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今日月夜弄歌,已是按那纵横庐主管辂的安排将董卓引入了彀中,义兄王允为何又这般老泪纵横,竟似做了什么对不起全家的亏心事一般?
他与蔡琰正垂头思忖之时,听得貂蝉低声缓缓诉道:“孩儿今日才与爹爹与妹妹骨肉相认,已是不该。但现今昊命已至,孩儿不得不为,爹爹,请恕孩儿不孝!”说罢,她对着蔡邕恭恭敬敬的稽首大拜。蔡邕原想去扶这爱女,但见她眉目英挺、毫无半点怨悔之意,便不去扶她。貂蝉大礼行必,拉过蔡琰的手,轻轻道:“好妹妹,姐姐今日第一次见到你,可是欢喜的紧呢。可是,过了今夜,明儿个姐姐就要走啦,爹爹他老人家身体不是太好,以后还要多劳妹妹你费心了。”蔡琰听在耳中,心头咯噔一怔,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啦?今夜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认,怎么又要走了?”
貂蝉嘴唇微张,欲要将这其中内情说了出来,但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任是心中伪装出如何坚强、如何信守,到此时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来。烛火不住跳跃,那满殿的长长蜡烛已是燃之将灭,剩下一堆堆的红泪积在烛台。那十五的月儿终是将落西山,那月辉已然清淡如水,再也难透窗棱;可东墙之外,那十六的太阳还在地面之下,那窗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沉在那团漆黑阖寂之内。王允背倚东窗而立,似是置身于那团黎明前的浓浓墨黑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蝉儿,还是让我来说吧……”其后,他便自七年前涿县桃园乱军之中救出貂蝉讲起,讲到黄巾平定之后他将貂蝉带至朝中,彼时汉都尚在洛阳,他为免人多口杂,便将貂蝉安置在西都长安祖宅内,以期让她隔绝于世、安心读书识礼,将来好入主皇宫,成那帝王之侧的好闲内。又讲至后来常侍、董卓二乱,少帝更被董卓鸠死,他王允这一招养秀闺中的安排便成泡影;再至那日管辂独自秘授连环计,特意点名这桩连环计的计眼便是蔡邕失联已久的长女貂蝉;最后至今夜中秋放灯高歌,让那貂蝉登台献曲,终是将那董卓骗得动心,对他王允许下重诺。其间多少辛酸苦楚,他与貂蝉二人都始终瞒着蔡邕,就是怕蔡邕多生不舍,引来不必要的枝节变故……
待得王允将其中的瓜葛纠结缓缓述完,天色已然放光,一轮明日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露出大半张面目来,将整个长安城、连同王允那略显佝偻的后背以及满头的银丝白发都笼浴在哪团漫山遍野的红晕之中。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家国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蔡琰与貂蝉姐妹俩的这一首小歌已不知唱了何时,她二人的音声本来俱是糯软轻甜,但此时唱来却是苦涩多于婉转、负重甚于轻灵,像……像渭水上载满了商货的船儿,任那船夫将桨儿挥的沉重,也仅仅在金波无限的渭水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浅浅水纹,难以上前。王允与蔡邕二人立在窗前,静静的听着这姐妹二人越唱越是哽咽的歌声,两双苍目远眺窗外,今日阳光盛艳,如金似锦,整个长安城俱在这万里金阳、粼粼波光里不住跃动,城中的万物生灵也随着这太阳的升起而渐渐苏醒,再过得一刻,长安城便要彻底从月已落、日未升的漆黑黎明中挣脱出来。朝阳越升越高,貂蝉、蔡琰二人的歌声却是越来越低,可王允听在耳中,却觉得这烟愁蒙蒙的歌声早已透窗而出,顺着悠悠绕绕的渭水将整个长安城尽数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