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缙绅今日适逢其事,见这歌舞动天、人头攒动,均生出太平盛世的错觉,僚友之间饮酒看戏、寒暄说笑,不知不觉里,已至戊点正时。王允与蔡邕二人仍在董卓面前腆着笑脸说话,力邀那董卓主持今晚的佳宴。西凉诸将见那素来难以对付的王允、蔡邕二人居然肯如此的巴结董卓,个个心里既是得意又是高兴,那董卓更是心想这两个老小子总算识得时务了,哈哈笑道:“王司徒、蔡侍郎,您们二位德高望重,又是今日妙戏佳宴之主,我董某人只是个会打仗守国的粗俗勇夫,今日前来只是不愿拂了您二老的雅兴,这赏月高歌的文雅事体,我又如何说的来?还是有请二位主持,我董某人安心在台下坐着听戏喝酒,不用在今日个这么多才子佳客面前丢人现眼了。”王允笑道:“董太师鹰扬江海、鹗立天中,于外、修饬军政,于内、辅赞朝聦,正乃文武全才、命世之雄,如今百姓安泰、天下升平,实乃太师文治武功、烈于万古春秋也。这小小月戏之说,太师还不是手到擒来?”蔡邕亦是附和道:“王兄所言甚是,太师您说这等话,非但太过自谦,更是折煞我二人了。”董卓耳听他二人闭口不谈汉室天下,只是说那百姓升平,心中更是欢喜,便不再推辞,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允、蔡邕二人连忙搀住董卓左右手,弓着身子、如同陪侍婢女一般畏畏缩缩的将他引至高台之上。那高台离地一丈,以上等麻石铺就,台上灯烛高挂、红旗招摇,更衬得那董卓高大,至于王允、蔡邕二人则是更显微卑,台下不少士子清流,见他二人如此猥琐姿态,厌恶者有之、愤恨者有之,便是有些仰慕他二人才华傲骨多年的老友见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董卓双袖一扬,露出一双长满粗黑汗毛的肥手来,向众人微微拱手,便算是抱拳了。王允随即捧上一杯酒来,董卓端在手中,望向台下因惧怕自己雄威而鸦雀无声的熙攘众生,只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但听他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幸得王老司徒善体天下太平之乐,上书圣上言说今日赏月喜宴,圣上大喜之余、原想亲自赴宴,却怎料国事繁多,这便遣了不才董卓前来观礼,此刻吉辰已到,董某请大家一杯,以传圣上嘉勉宽慰之意,今日中秋月宴便算是开席了。”靠近高台而立的皆是西凉军中亲信之辈,见那董卓敬酒,齐齐高声答话道:“多谢圣上与太师赏酒!”他们如此高声同贺,那些赴会的达官贵人、乡缙豪绅怎敢落于人后,均是举杯贺谢董卓。至于那些百姓、戏子,更是一个个的俯身跪拜于地,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起的头,千万人同声共呼、声潮如海:“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董卓早已是心花怒放,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扬手道:“诸位请吧。”诸人不敢怠慢,各个皆是饮尽杯中美酒,董卓这才满意的走下高台,安坐回自己主位之上,府外百姓又是山呼了几声万岁、千岁之后,王允这才双掌轻拍,那些梨园名匠么们从侧房小门里鱼贯而上,又是敲锣又是击鼓、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
虽说今晚所奏的散乐百戏皆是经由王允、蔡邕精甄细选而成,所歌演者莫不是驰名一方的生旦名家,可乱尘实是不喜这靡靡之音的乐趣,听了开始的一两首之后,便垂着头、自顾自的喝起闷酒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不知不觉里,他手中的酒壶已是将近空了,而之前那个模样俊俏、唱腔激昂武生也不知何时下了台去,上来了一个手提竹篮的女子,一上台便是乒乒乓乓的翻身腾跃,折腾了一阵,又柔声满嗓的清唱开来,唱了一阵,又是锣鼓齐响,那女子又将手中竹篮换着花样的抛起接住,听得身旁李儒在给李傕郭汜那一帮大老粗们说戏,说这女子乃是花衫名家,所谓花衫者,熔青衣、花旦、武旦、刀马旦于一炉,非但得有十数年寒暑之功,更要那资质天分上佳者才可。台上这一位,便是当今“秦淮花魁”樊娟樊姑娘,王允这次果真是盛情相邀天下间的名角名旦,连这素来规矩古怪、不肯出秣陵城半步的樊娟都碍于他的面子请来了。众人皆是哦了一声,那李傕师哥粗淫坯子,笑道:“都说那樊娟是个大美人儿,今儿个终是见了,也不过比俺昨日才在遥乐坊寻得的那两个娘们标志一些。”董卓军中,皆是这样的风流粗鄙之人,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又听那董卓并未出言怪罪,三两杯黄汤下肚之后,各色各样的下流话便说出口来。乱尘坐在他们身边,听得他们左一句浪荡货、有一句贱人坯,眉头直皱,心中欲呕,羞于与他们为伍,吕布一再暗地里要他忍让克制,可他实是难熬的住,自席间站起身来,提了一壶酒,便欲自个儿的走了。
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听背后有人道:“将军留步。”这人说话极为熟悉,又是说的极为客气,乱尘想不起这席间还有谁与自己这么交好,扭头一看,身后除了太师董卓与师哥吕布之外并无他人,那吕布见乱尘瞧他,也是蓦然不知其意。乱尘微微苦笑,只道是自己心神恍惚、听岔了耳,转身方走了一两步,又听得方才那声音说道:“曹将军,请留步。”这一次,乱尘可是听得清清除出,是董卓、居然是那董卓!
他回头一看,果是瞧见那董卓正满脸含笑的瞧着自己,手里托着一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他见乱尘回头,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笑道:“乱尘,你过来说话。”
乱尘又瞧了一眼吕布,只见师哥虽是低着头装作浑不知晓般喝酒,一双锐目却紧紧斜视自己,示意自己千万不可顶撞了董卓,乱尘心中发苦,可面上却是微微而笑,走至董卓身前,弯腰一躬,说道:“末将曹乱尘,参见太师。”董卓见这剑风傲骨的当世奇侠曹乱尘都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心中得意之感自不消说,笑得连嘴唇都咧到耳后根,但见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乱尘肩头,哈哈笑道:“乱尘,你今日已是魏候之体、将军之威,可不是偏门末将了。”乱尘道:“大汉才学品器甚于乱尘者,有如恒河沙数,末将不敢自大。”董卓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官位,已算是极高的,来,来,来,坐下说话。”说话间,他往右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为显诚敬之意,又用袖子来回扫了数回,示意乱尘与他同席而坐。此时此刻,台上台下千万人等,上至李儒王允这些金紫贵人、下至街巷上的走夫小贩,都瞧见董卓如此诚待乱尘的举动,连那台上亢声高唱的樊娟都听下歌声,一股脑的将目光望向乱尘,其中艳羡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惋惜者亦有之——董卓一世枭雄,能有今日滔天权势,自是一路尸山尸海的杀将而来,便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也是说废便废,何曾对人有过这般客气过?台下不少人并不识得乱尘,只见这年纪轻轻、模样英俊不凡的少年小子非但被董卓引为上宾、更能于他同席而坐,心中皆在猜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通,竟能得那权柄天下的董太师如此优待?有一二好事之人,心想当今天子刘协也是这般年纪大小,说不定这英俊少年乃是那微服出宫的天子刘协,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乃人之常伦,那些好事之人,对着乱尘便是咚咚咚三叩九拜。更有甚者,以为乱尘是董卓从哪里请来的神仙方士,便也想觍求那长命万岁之方,高声呼道:“大仙、大仙,赐一些长命符水吧!”如此一来,人群之中躁动者有之、笑骂者有之、议论者有之,已是乱尘一锅沸粥。也不知是谁识得乱尘,喊了一句:“少年英侠曹乱尘,果真是卓尔不凡、天下无双!”群人这才得知董卓身旁所坐的不是什么皇帝、更不是什么神仙大士,但乱尘的事迹常于坊间流传,便是十多岁的总角小儿也晓得他的大名,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骚动了一阵,又安心听那樊娟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