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又起,将朵朵桂花卷落在她发髻之上、娥眉之畔,更有落在她脖颈之内,冷冷的、软软的、痒痒的,竟挠得她心头起了闲散荡漾之意——“师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听到的吧,要不然,怎知我藏在这深府之内的孤单,遣这丹桂落入院中,结成满院芬芳与我作陪?”
……
“可你若是知道,怎的又不来寻我?你说你要功成名就、娶我入门,可我已等了你整整十一个年头,怎的还不曾听闻你半点的消息?……师哥,我的头发近来枯了不少,兴许是每夜的这个时候,我都在想着你,你若是再不来,蝉儿可快要老啦……你是个貌如冠玉的盖世英雄,我若是老了、丑了,可便配不上你了……”
便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小院外的花径之上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头发高盘、衣着整洁,不落半点尘埃之染,可他终归是老了,这位两朝元老、沉浮宦海数十年的司徒王允已然来了,他的发须已然皆白,连他原本宽广的后背都似被岁月与国事所侵,略见佝偻之态。他走了许久,才走到这院落门前,着手轻轻一推,院门并未落锁,吱呀一声轻响,便即开了。
——恩公来了。您终是来了!七年来,您终肯见我了。我这一等,便是七年……我既见了你,便可应下我当年当日之誓,我便自由了……
那女子眼中红泪微含:“七年之前,您在涿郡桃园救我于乱军之中。我为报您救命之恩,不问世事,于这方小院中枯守了七年韶华,只为有朝一日能等您开口,替您做一桩事情,还了您的大恩。今夜您来了,不论生死,我也会还您的。
大师哥,待此间恩情一了,我总算可以去找你了。”
王允在溶溶秋水月色下又走了十数步,才将眼中的愁意浅浅的压了下去,轻轻地咳了一声,兴许是他太累亦在心里太用力了,这一声咳嗽,竟将满树满树的桂花激落,花瓣坠落如雨,将清冷的月辉分隔成一片片,洒在那女子与王允的脸上,叫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明暗晦涩。
可便是如此,她仍是瞧见了王允那张仍不失庄严威仪的英颜,但岁月侵袭、国事牵绕,昔年那个满心壮志、要救汉室苍生的仁士王允,已经老了。
她苦笑——恩公,相比七年前我初次见您时,您眼角又添了这麽多皱纹。想必这天下,让您在劳心劳力之中,渐渐地老了吧。
王允亦是看着她笑,只觉这貌比嫦娥的女子眸光淡如烟、沉如水,皓比明月、灿如星辰。看不出恨,亦看不出悔,除了相思、便是闲愁。
事到如今,王允已从管辂处知晓一切,可这天机负如泰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便是如此,有些事,还是需要他来做的,因此,他便来了;也是因此,他细细的掸了掸衣服上的些微灰尘,双膝一软、身子慢慢委顿,终是跪在那女子面前。
“恩公!……”她望着王允,不知他所为何意,亦是缓缓跪下身子,颤声道:“您救我一命,我欠您一桩恩情,您要蝉儿做什么,蝉儿定然去做,此乃天经地义之理。今日蝉儿应诺,又怎可受您跪拜大礼?”——原来这女子,便是貂蝉。便是这些年来乱尘夜不能寐、醉不能醒都要念着、想着的师姐貂蝉!
王允默然不语,他望着貂蝉迷惘的眼神,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姑娘,”他摇摇头,轻声道:“只是今晚,我不得不行跪拜之礼,不只为我,更为天下黎民苍生。”
貂蝉心头一颤,轻声道:“恩公请讲。”
王允抬头望着她,那是一张已然不算年少的脸,可却是仍如初见时那般倾国倾城的美,似乎这些年岁月的风霜雨打,在她身上未能留下半点印记,可她的心呢?她常于夜中轻声放歌,王允原以为她只是少女怀春,缓得个一两年,便即淡了,可没想到,过了这么年,那份思念历经霜雪倾覆、春夏轮替,却是愈来愈浓,想来当年自己的主意来——此女貌美如花,又知书达理,不若将她安置在府中、教她诗书礼仪,只待新帝长成时献于宫闱之内,以其倾国美艳、六宫佳丽自是失色,皇帝总要收心于她一人,是时她自可以民生国师相闻于帝王侧,助成一代中兴雄主。只可惜,昔年太子刘辨已被董卓鸩酒毒死,新帝刘协也被董卓操持在手有如玩物,这桩计法,便是成不了了……
王允的心口越像越痛,可心头再痛,有些事还是要他做得,他将白眉紧皱,一字一句道:“贞洁二字,对于女子而言,纵百岁长命不可一换。可今天下百姓有倒悬之危,汉室君臣有累卵之急,非你不能救。贼臣董卓,意欲篡位改朝;可怜我大汉满朝文武,端得却是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此人手握西凉重兵,虽与我交好,但一直隐忍不出。我知你与他早有情愫,便想出一计,名曰‘连环’,逼得那吕布引兵戮杀董卓。而那董卓乃是好色之徒,此番用计,定收良效。”他见貂蝉不语,继续说道:“如此连环计,先将你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你从中作梗,在董卓面前多相离间吕布,令他父子二人反目,吕布必反,是时我与吕布合兵一处,趁你大婚之时陡然发难,先诛董卓、再灭李儒,以绝大恶……貂姑娘,重扶社稷,再兴江山,皆要借你之力……”
“吕布……师哥!”初听这两个字,她的心头猛然一颤。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自你被普净师伯带走至今日,还有小师弟,若是那夜涿县大战中侥幸生还,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她的心中隐隐有了一点遗憾,十一年了,好快啊。这十一年来,我思你念你,总算能得以一见,可造化弄人,我偏要舞袖于你与董卓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