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已是傍夜时分,乱尘草草的喝了几口米粥,算是用过了晚食,将服饰的侍女打发走后,他便一个人坐在院中,对着那皎洁无比的明月、长长久久的枯坐。这内府小院本就幽深,那日间陪着说话的华佗与蔡琰都是不在,乱尘孤零零的坐在清冷的月辉之下,更显得寂寞与寒凉。
那日乱尘虽已神志苏醒,但见到与貂蝉长相极为相似的蔡琰之后,牵起他心头的万千情丝,心性大失,自然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何事。数日之后,他才从华佗的闲聊之中得知,当日吕布领军杀向倭人府,可不知生了如何变故,尚未到晚间时分,一行人便灰头土脸的回了温侯府。乱尘之前曾在侯府中住了小半年,与诸将也算熟识,与那李肃交往虽不过密,但也知道他急公好义,诚不失英雄好汉之风,听得华佗说起李肃惨死,他心中亦是颇为伤痛。那华佗喋喋不休,说等乱尘伤愈之后与他作伴,如何如何去寻那帮倭人的晦气。可乱尘孤身漂泊江湖已久,已然洞悉人心世情的难处,心想师哥这些日来都没来看我、连张辽高顺二位兄弟来探望之时也是少有言笑,想来多有不情之处,是个他们既有难处,我有何必勉强去开口询问?
可于他心中,总是在想着这么一件事——据华佗所言,那李肃乃是被摧心掌所杀,这摧心掌乃是汉人武学,相传是荆州一带的内家掌法,虽谈不上超凡入圣,但也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倭人之中也就难升米的武功值得一看,那难升米大言炎炎、号称通晓天下武学,但皆是附会于形、连意的边角都不曾摸着,又怎能精通这摧心掌?再者,乱尘均是见过李肃、难升米出过手,若论单打独斗,难升米怕还敌不过李肃。既然如此,又是何人能催动内家掌力将李肃这样的一流好手心脉震碎?……
他思索之间,低首微顾,却见那假山之上、水池之旁,新写了四个小字,一铭“天涯”、一记“海角”。这四字联在一处,便是“海角天涯”了——天之涯、海之角,天之涯、海之角,有所谓“天涯海角人求我,行到天涯不见人”,是否便是这四个小字的兴味所存?这字体娟秀,定然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些日来乱尘院中的,也就那蔡琰了。每次她来,乱尘便是止不住的欢喜,可说上一两句话,总要牵及心中师姐貂蝉的旧伤,每每无以为继,那蔡琰尴尬,渐渐的也是来的少了。乱尘自嘲道:“我可是愚讷的紧了,自个儿住的小院,蔡姑娘何时写的这四个字,我都是不知……”乱尘将天涯海角四字又念了几遍,似是想通了什么,微微苦笑:我常见蔡姑娘柳眉微锁,偶尔问起我兄长的近况,我身在长安,又能如何知晓?只好说些安好的话来,她总是紧捏丝帕,再是不发一言,有几次还被我撞见她遥望关东方向,怔怔出神,想来也是为情所寄、伤心人别在他乡……
乱尘不免垂头低低一叹,这时,院外传来缓缓而行的脚步之声。乱尘自石桌间立起,探目一看,正见着师哥双手背负在身后,缓步往小院走来。吕布此时虽是着着便服,可举止神色之间依旧霸气如潮,不自觉的生出威严之相。乱尘欲迎身向前,却见吕布伸出右手来,微微摆了摆,示意乱尘不必多礼。吕布悠悠走至石桌之前,在乱尘对面坐了,乱尘才发现吕布手中竟是拎了一壶小酒。吕布微微一笑,道:“师弟,你重伤初愈,原是饮不得酒,只是今日师兄嘴馋的紧,又得了一壶三十年陈的晋阳汾酒,这便寻你来喝酒了……来来来,今日月明,咱们师兄弟二人赏月小酌一番,纵是那华佗老小子要骂,也没什么要紧。”他说的轻松,可乱尘却听出了吕布话间的唏嘘之意,可乱尘回之一笑,道:“师哥既是由此雅兴,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自吕布手里接过酒壶,也不擦拭,高高拎起,但见姣姣月光之下,一条清澈的酒柱落入他口中,他只喝了一口,酒壶便被吕布拿回,只听得吕布笑道:“师弟,你这般喝法,我这美酒可是片刻便即没了。美酒一失,咱们又何来赏月交心的乐趣呢?”乱尘亦是同笑,待吕布小饮一口美酒之后,才去接那酒壶,可这一探身间,正瞧见吕布梳得整整齐齐两鬓之间,已是多见丝丝白发。
乱尘知道吕布这是为家国大事所扰,虽是揪心一般的难过,却仍是微微而笑,伸手指着吕布鬓角。吕布侧目一瞧,先是叹了口气。再是笑道:“古来人稀悲白发,我正当壮年,更有天下霸图之志,又何必为这白发所扰?”
乱尘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想:师哥、张辽、高顺,连同臧霸、李肃等侯府上下人等,甘负天下滔滔骂名,求的便是一桩长久安稳的清平盛世,可人心叵测、天命难料,他们如此这般操心操力,又怎会不累、不倦?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为家国社稷舍身而往,往往壮志未酬、身已先死,这盛年白发,又能算得如何?乱尘喝过一口酒后,只觉那原本甘甜清冽的美酒却满满的解释苦涩之味,终是把持不住,轻轻的叹了一口长气。
吕布瞧在眼中,剑眉微锁,举头仰望明月,缓缓而道:“师弟,普净师尊下山之前,曾传了我一句话,如此这般作言——理须顿悟徒寻觅,忽于顶上闻雷,即开正眼。事在渐修非自然,及至心中无色,乃入空门……当时我年少气盛,一心只想着入世闯荡、出将入相,扬名于乡野、颂功于千秋,这才过了七八年,我还未能悟得师尊这句话的韵味,便已未老先衰,学得师尊他老人家的鬓角白发了。”
乱尘微微摇首,好言劝慰道:“哪里,记得师哥离开常山之后,左慈师傅总是挂牵于你,说师哥你出尘脱俗、远非池中之物,将来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怕你少年得志,难免气盛。现如今,师哥你心牵万物苍生,时刻为国事所扰,以致鬓发忧白,两位师尊若是知晓了,定是要欢喜非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在叹——师哥向来人前威勇,便是张辽、高顺这等生死亲近面前,也不肯落得半分颓唐,可今夜阖寂、止有我同门二人,他终肯卸下这天下万生的包袱,遣一遣心中的倦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