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长安的秋已是愈来愈深。吕府中棕榈叶渐次秋黄,偶有晚风夜雨一扫,落得满府满院皆是一片金黄。眼见天气渐寒,乱尘床榻上的被絮也自薄丝换成了衾被,虽有华佗、张仲景两名当世神医的悉心照料,但吕布、张辽等人哪怕公事再忙、军务再紧,每日总要抽出一两个时辰,携了天南地北寻来的灵芝甘草等大补之物来探望乱尘。而那太师董卓得了乱尘伤重的消息,居然而也是慎重无比,从宫中调了十名御医做华佗、张仲景的下手帮衬不说,每日每日间用大车拖来天下各地搜集来的灵丹妙药,吕府虽大,可如何容得这堆积如山的药材?库房塞满之后,吕布无法,只能容它们聚在乱尘养伤的耳房院外,时有晚风秋雨,那些珍贵无比的药材都渐渐起了霉丝。
乱尘身体一日日康复,群豪多少有些宽心,但见他整日价沉沉昏睡,虽知是他因体内之血尽数替换、本元大伤才得如此,但总希望有一日来探望之时,能见乱尘睁开眼来,说上一两句话。
这一日午后,乱尘才慢慢醒转,只觉双眼惺忪疼痛,费了一番大力气,好不容易睁开眼来,从眼缝之中看到的一袭红衣红裙、身材窈窕的少女,那少女背对着自己,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轻轻的吹着。乱尘瞧她背影,脑中第一刻想起的便是师姐貂蝉,不由得伸手唤她:“师……师姐……”他虽有无上的内力护体,但此次受创着实伤及脑髓筋骨,他久病在床,又哪里来的半分力气?这微微一抬手间,却觉胸口一阵钻心无比的剧痛,把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未曾想到乱尘今日会陡然醒转,被他这么啊的一声,反是受了一惊,她急忙将手中药碗放下,快步走至乱尘床前,望着乱尘迷离初醒的瘦削面庞,欢喜无比的道:“啊,你可终是醒了!”她也不待乱尘回答,已离身而起,陡然推开屋门,往前院跑去,口中更是止不住的喊道:“甄姐姐、甄姐姐!曹公子醒了,曹公子醒啦!”语声中充满了欢喜之情。这少女的音声甚为悦耳好听,便是如此心急间亦如鸣柳黄鹂一般,乱尘听在耳中,更觉她似极了师姐貂蝉,低低唤道:“师姐……师姐……不要……不要走……”一念及师姐,他心伤便牵动肉疾,只断断续续的唤了两句,便无以为继。
过了一会,听得屋外又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只听得另一个少女音声道:“曹郎……曹郎……”乱尘眼目赤疼,恍恍惚惚只瞧了一眼,便知这少女是那夜与自己渭水同歌的“知己”甄宓。乱尘虽未见甄宓面上表情,但见她娇躯微抖,一进屋便将一双芊芊玉手紧紧抱住自己,知她实是牵挂自己的紧了,便强忍住周身的疼痛,笑道:“你……你来啦……”甄宓武功再高、终归是个芳华少女,情郎因己而伤、至今日终是醒转,她喜极而泣,将螓首轻埋在乱尘怀间,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起来。乱尘怜她心意,右手软软轻拍她的香肩,劝道:“莫哭……莫哭……”
他二人情深意切,先前那少女在一旁瞧的脸颊羞红,颔首微笑,道:“甄姐姐……我……我去唤吕温侯与华神医他们来……”那红衣少女一走,这小小耳房便重回安宁,乱尘闭着双目躺在绵软如云的床榻之内,耳中除了甄宓时断时续的微微抽泣声外,偶尔似还能听得窗外秋雁南飞的振翅扑棱之声。
也不知过了何时,屋外脚步骤然急响,呼吸之声也多闻嘈杂,乃是那红衣少女唤得吕布、华佗等人来了。甄宓毕竟是个小小女儿人家,生怕被人瞧见了自己这般扭捏的娇态,只好恋恋不舍的松将手来,独独默默的立于屋角,一双脉脉含情的皓目远远的、静静的望着情郎乱尘。
只听得房门呼喇一声陡然洞开,一人当先抢进屋来,在乱尘床畔伏下身来,轻轻唤道:“师弟,师弟……”乱尘听得这是大师哥吕布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来,正撞见吕布朗星一般的英目,乱尘素来只见师哥眼中天下雄图、果敢沉毅之色,今日却是半点也寻不着,只似胞生兄长一般瞧着自己,让他心底止不住的生出亲切之感,说道:“师哥……”吕布见他终能开口说话,甚是欣慰,轻轻拉住他的手腕道:“师弟,你可醒啦……”他与乱尘皆是顶天立地、肝胆有为的好男儿、好汉子,可今日师兄弟‘久别重逢’,原有一肚子的同门情谊要互为畅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一时无话,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师兄弟二人相对无话,可这吕府内外却愈见嘈杂,府中大小将校前来探望自不消提了,连原本出城操练军务的张辽高顺等人得了消息,也只身拍马赶了回来。可乱尘这后院小房不过是附耳之地,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房中只站了华佗、张仲景、吕布、张辽、高顺、甄宓七人便已甚觉拥挤,后来的侯成、宋宪、郝萌曹性等人只得挤在门楣之外,而至于那数以百计的偏将小校、内侍外尉等人,只得满满当当的挤在院外,一个个伸长了脑袋,欲要透过那不过三寸见方的窗户瞧见乱尘。再过了一时,长安城中的清流儒士都被惊动,连听说过乱尘烈烈英迹、钦佩他为人的坊间百姓,都涌入南城街巷,将吕布侯府前后左右的街巷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兴许由于人多气乱,乱尘忽然眉头一皱、咳了两声,吕布牵挂他伤势,急声唤道:“华神医,华神医!”华佗早就侯于吕布身后,听他呼唤,伸手细细探了乱尘的脉象,又轻轻掀开棉被,查过了乱尘身上的创口,长吁一口气,半骂半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贼小子呐,好得很!”吕布虽知乱尘伤势当时无虞,但听华佗再此肯定言说,他才定下一颗心来。乱尘并不识得华佗,只瞧得这人须发半白、眉目慈祥,说不出来的亲切之感,却是不解他说话如此蛮冲、更是称呼自己为‘贼小子’,不由得微奇,问道:“大师哥……这位先生是?”
吕布道:“圣手神医、华佗华先生!师弟,你这条性命,便是这位华神医侠道热肠、妙手回春所救。”乱尘从未听说过华佗的名号,但别人救了自己一命,他自不能失了礼数,开口谢道:“久仰华神医大名,小子轻贱,相劳神医,感激不尽……”那华佗人虽不坏,脾性就是说不出的臭,那日他虽受了庞德公之命留在吕布府中,但仍对胞兄华雄全家之死耿耿于怀,他恨屋及乌、难免对乱尘也心存芥蒂,此时见乱尘伤病无虞,不免说起顶嘴的胡话来:“果然是个口是心非、阿谀奉承的贼小子。我素来以张三、李四的名号行医,你又如何听说过我华佗的名字?既未听说,又何来久仰二字?”
乱尘秉性纯良,被华佗这么诘问,自然是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抱之以微笑,以示敬意。吕布等人与华佗相处日久,知道他这嘴上不饶人的臭脾气,多少有些微恼,但念他并无坏心、又于乱尘有救命大恩,便不好从旁说些什么,只盼他尽快收了老小儿的顽劣脾性,可华佗见乱尘不答,又是追问道:“贼小子,你剑法天下无敌,武功也是精强的可以了,又怎么被人所创、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乱尘想起雨夜渭水同歌之事,心头间甜蜜与苦涩的感觉一齐泛起,勉力抬起头来,想自人群之中寻得“知己”甄宓,可他扭头寻了许久,也寻不到当夜那个“甄姑娘”的身影,他心头失落之余,更不想将那夜之事说与他人听了,淡淡一笑,答道:“华神医过誉了……我武功学的还远不到家,天下间胜我的人……没有一万、亦有八千,既是技不如人,被人殴死斗伤……也只是寻常”
华佗笑道:“你个贼小子,恁是如此谦逊。你那无状六剑出尘脱俗,极无象无形机巧变化之能事,世间别说有万儿八千个、就说是半个能胜你的,我华佗便给他磕头下跪。”他见乱尘仍是不答,又道:“嘿嘿,你当日在荥阳密林,以刀剑合并之法胜得你大师哥、张辽、高顺三人联手,你当我不知?你那夜与婉拒袁绍邀请,与其帐下的河间四将动手较招不敌,才受了此伤,是与不是?”华佗说得前半句之时,乱尘与吕布均是大惊,心想当日机密之事连华佗这等外人都已知晓,那董卓老奸巨猾怕也早时洞悉于心。但后句一出,吕布虽难辨真伪,乱尘却是心知肚明,自然想到这华佗并未身在现场,难免道听途说、有了分差,他也不欲与华佗争辩,勉力笑道:“那还是小子技不如人,不足……不足道尔,”华佗先是长叹一口气,又点了点头,好一阵才道:“有所谓高处不胜寒,武到极处,若不能为其所用,这天下诸侯便要加以扼杀了。”
吕布听出这华佗话语中的暧昧偏向之意,知他对己方并无恶意,便试探着问道:“华神医,荥阳密林一事……”华佗早知他欲如此作问,将手一挥,道:“哎,这其间也只是我无心之事,我先前听闻乱尘这贼小子在堳邬中力拒董卓为其所困的一二轶闻,又听得他兄长曹操尽发陈留精兵只为相救胞弟的消息,便想着曹家兄弟果然有趣,便起了看热闹的兴致,恰好你领兵前去与曹操会战于荥阳,我便扮作成你帐下的一名小卒,跟在后面看了一场好戏……不过那曹操果然狡猾,居然趁着你与这贼小子动手之际,偷偷摸摸的逃了,教老子好生瞧不起!”华佗话说的半真半假,乱尘吕布二人皆是聪慧,自然听得华佗故意说与窗外的细作听的,不一会儿时分,吕布帐下心腹健将都是会意,但听得张辽插嘴道:“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华神医果然内力卓绝,乔装在我们身侧如此之久,我们自始至终都未能察觉,惭愧,惭愧。”华佗嘿嘿一笑,道:“你呀,少拍我马屁了,你们当日只顾着打架斗殴,哪知道千万兵士中藏着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奸猾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