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傍夜时分。
长安南城处,与王允司徒府、吕布温侯府互隔了两条街的皇甫嵩旧府,朱宅高墙早已粉刷一新,此时暮夜将至,旧府新主的仆丁们挂灯的挂灯、结彩的结彩,浑忘了数月之前,皇甫嵩全家上下二百一十三口被他们一夕屠尽,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便是他们,灭人满门,连府中的人畜鸟虫都不肯放过。到得今日,却受了董卓之命,自城外樱亭搬进此间府院内。也亏得他们心安泰若,甫进新府,便是张灯结彩、燃鞭放炮,以庆这乔迁之“喜”。幸得他们初涉长安,于汉室朝廷之中并无多少交好的权贵,这般大操大办却没得访客,未免有些尴尬。
倒是那博士李儒与这新府的主人还算熟识,直待到酉时用饭时分,才身着便装、带了两名不起眼的随从慢悠悠的晃到府前。那守府的武丁头目识得李儒,急忙迎上前去,满脸谀色,以并不周正的汉语谄笑道:“李博士您可是来了!我家国主可是候您多时,里面请,里面请!”李儒呵呵轻笑了一声,也不与他言语,朝这新府对面的高楼屋舍环顾了一遍,只瞧见一处窗棱之后,隐隐亮着一丝微弱的烛火光芒,他冷哼了一声,将衣袖别在背后,晃晃悠悠的进了门去。
皇甫嵩府斜对门的一处深墙高楼上,董璜董越兄弟二人坐在靠窗一张桌案前,二人自正午时分坐于此间小厢房内,到现在已有三四个时辰了,虽有美人作陪、佳酒助兴,那董越也是越来越坐不住,时不时的站起身来,自窗口的暗孔中往对面皇甫嵩府内瞧上几眼,此时见到李儒终是来了,他面上大喜,对董璜道:“哥哥,李儒那厮果是来了!咱们可要立刻派人去通知叔父?”董璜仍是小口轻酌着美酒,摇头笑道:“弟弟,咱们若是现在派人去通报叔父,该是如何言说?”董越道:“当然是说李儒夜访倭人啊!”董璜又笑:“李儒夜访倭人又是何事啊?”董越发愣,道:“这……这……”
董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重回案边,又令陪侍的美女将他兄弟二人手中的酒杯斟满,这才慢悠悠的道:“弟弟,叔父遣咱们暗中监视倭人,自是有他深意。李儒夜访倭人,乃是必定之事,若为此间事再去叨扰叔父他老人家清静,岂不是自找一鼻子灰?李儒若是今日不来,便是暗中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才是大大的不妥,我二人反要向叔父及时回报,你可明白?”
董越“哦”了一声,笑道:“还是哥哥细致,不然我又要挨叔父责骂了。”他喝了几杯,心中突然有些不放心,道:“哥哥,你说这李儒今夜前来,不是单纯喝酒这么简单吧……哥哥你足智多谋,可猜得出他这次又要和倭人密谋什么诡计?”董璜笑道:“哥哥是肉体凡胎,既不会千里眼、又不会顺风耳,更不是他李儒肚里的蛔虫,怎会知晓?”董越道:“咱们兄弟俩这么多年,哥哥你心下开心,做弟弟的怎会看不出?哥哥,你可是另有安排?咱们自家人,可休要瞒我。”董璜道:“甚么安排?那些倭人冥顽不灵,纵是再多的金钱财物都买通不了,他拿府中又是戒备森严,咱们的暗哨半步也进不去,我能有甚么安排?”那董越知道董璜还在诓他,心下不悦,想了一会,竟是嬉皮笑脸起来。说来也好笑,这董越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又身为禁军统领,竟是和大哥董璜撒起娇来,惹得董璜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不瞒你,不瞒你!”
董璜伸手轻挥,待摒退了身边陪酒的侍女,这才悄声道:“弟弟,咱们在倭人府中藏了一步棋,这步棋,乃是太师亲下,直待直取贼子中宫,要教他们一败涂地!”董越闻言,瞳孔大亮,喜道:“甚么棋?哥哥你知道我脑袋不灵光,不要和我打这般哑谜了!”董璜道:“这步棋,乃是天赐良机,是那上天要教叔父得势,遣了这步好棋送至叔父手中……”董越听得不明所以,追问道:“到底是甚么棋啊。”董璜望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欲言又止,候了一会儿,才道:“甚么棋,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便是了……现在可真是不可说、不能说了。”董越心下不甘,又央求了许久,见哥哥始终不言,只得悻悻作罢。
话说那李儒自进门后,自有迎客的四名使婢提着鹅月灯笼从前带路,李儒随着她们自花园、前厅、中堂缓缓走过,只瞧见这皇甫嵩旧府已重新粉刷修缮,更是处处布满鲜花,发出沁人口鼻的芳香之气,只是鲜花之旁、道路两侧,尽是些黑布裹遍全身、只留两只眼睛在外的邪马台忍者,格外的煞这美景花香。加之,偶有夜风一吹,至今未洗刷干净的血腥味道钻入鼻孔之中,教人闻得甚不自在,李儒这一路走来,已不经意的咳了数声。这皇甫嵩府并不甚大,众人只走了一会,便来到后院小楼之前,那小楼占地也不甚大,方圆不过两三丈,也只有三楼之高,之前似是女子闺阁之用。但楼下门厅的牌匾却是甚新,上以歪歪扭扭的篆体书了三字,李儒抬头一瞧,赫然写着“天子楼”!他虽与卑弥呼结盟,晓得她骄纵狂妄,但见到这三个字,内心也是不由得一惊,心道:“好你个卑弥呼,远垂海外穷乡僻壤之处,做了一堆夷狄鼠辈的大王,来图我中原大土便就算了,竟敢大言不惭,这般明目张胆的自称天子,可真是心比天高、脸比墙厚,嘿嘿,就怕你没这本事与福分……哈哈,倘若董卓老贼瞧见你这龟楼的名字,可是要将尔等瞧的更轻贱了!”他为人深沉、善于掩色,心中虽是如此作想,又知那卑弥呼此刻肯定端坐在楼内正堂之中,面上装做欢喜,手指那“天子楼”三字高声大笑,赞道:“好字!好字!”
他正拊掌间,那小楼大门陡然洞开,但见大厅上烛火辉煌,数十名黑衣忍士有如木人一般贴墙而立,当中置着一张六尺方圆的大桌字,桌上琳琅满目,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无一不俱。可满桌珍馐美馔,桌边却只坐了三人。当中面南背北,身着十二章纹衮服、高戴十二旒龙冕的,自然是那邪马台国国主卑弥呼。须知按世间衮冕定制,唯帝君者,方可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物织于上衣,以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下裳,成十二章;又择形制、大小、光泽无一的东海美玉一百四十四颗,分十二流,成十二旒冕。至亲王、世子、郡王者,便依次将制,亲王九旒九章,可取龙纹。亲王以降,不得绣龙。世子者,八旒七章;郡王者,七旒五章。卑弥呼只为一方倭王,其位堪与郡王相平,时人若不遵此制,纵是多一颗玉珠、少一分章纹,也是谋逆不轨、抄斩九族的死罪。可卑弥呼僭越已久,自登位伊始,便如此着服,到如今已逾七年。李儒瞧在眼中,也不多言甚么,内心里已将她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他抬眼又看卑弥呼左右身侧,但见难升米今日已脱下僧衣,换了一套崭新的绛色紫金鱼鹤服,满面红光的坐在左侧。他这身汉人的国师服虽是合身,但奈何其生的鹰鼻鼠目、兼之矮小猥琐,手上又捏着个一百零八木子所成的硕大念佛珠,显得不伦不类,甚是可笑。倒是卑弥呼洗手坐着的那个书生,少年白净、模样英俊,身着一袭雪白的丝质长衫,轻摇着一把黑鹤羽扇,眸子黑不见底,望着李儒,脸色似笑非笑,教李儒不自觉的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此人自然是那“司马公子”司马懿了。